第5章 第5章
此话一出，如平地一声惊雷。
陈藤心中叹了口气。陈乐想要打的嗝卡在了嗓子口。
陈大勇先反应过来，跟没听懂一样，“你再说一遍。”
酒壮人胆，陈多财敢说第一次，现在见一家四个人全部看向他，他酒醒了一半。吞了吞口水，声音几不可闻，“我不想念书了。”
那么轻的声音，全家都听到了。
“不行。”陈大勇摆摆手。
张阿花说：“多财，你说得什么胡话，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陈多财抬起头，声音比之前大了点，“我想跟着我爸上工地干活。”
“你以为你爸干的活轻快啊？累死累活，是下苦力的。多财，听妈话，好好念书才有出路。”
陈多财默不作声。
“你好好念书，得把高中读完啊，别跟妈似的，大字不识一个。想去城里给你和乐乐送饭，都不认识路上的字。”张阿花苦口婆心：“妈也不盼你有多大本事，你只要别像你爸一样下苦力。”
陈多财目光呆滞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张阿花松了口气。
原本吃饱喝足的一家人，都因为陈多财的几句话陷入了沉默。就连平时活跃的陈乐也屏住呼吸，赶快收拾完饭桌。
陈多财和陈乐回了自己的房间，陈大勇和张阿花在堂屋坐着。
陈藤走近堂屋，就听见她爸妈在说话。
陈大勇在屋里抽着旱烟，“后天一早，就让他回学校，免得在家想七想八。”
张阿花：“我刚听见多财说不想念书了，脑子都空了，都说咱家多财念书念得好，有出息，这突然之间，怎么就不想念书了。”
“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想的什么。”
“可别是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吧。”张阿花担忧道。
还真不是被欺负了。陈藤听着，回想到了前世，前世，因着她爸去世，陈多财回了家，又过了几天，陈多财留下了一张字条：妈，我出去打工了，不要找我，我真的不想念书了。我爸没了，以后我会撑起这个家。
张阿花不识字，这字条是陈乐发现的。
张阿花听陈乐念完字条上的内容后，愣了。陈大勇刚去世，她没有能商量的人，把陈藤叫来，颤抖着手把字条递给陈藤，“冬稻家的，你弟留下的。”
陈藤看过后也急了，但她平时不爱说话，也只能跟着干着急。
然后陈藤就见她妈目光散乱，呐呐地说：“就前两天，你爸还活着那会儿，这孩子在家提过不想念书了，我以为他只是说说，哪成想他真不想念了。”
陈藤那时候才知道，前几天，她跟单冬稻赌气又和好，跟单冬稻回家后，周六日陈多财放假回家，跟父母提过一嘴不想念书了。
父母没当回事，说了他两句，就让他回学校了。
再然后，陈大勇从电梯里掉下来出了事，陈多财觉得自己念书是家里的负担，再三考虑，出门打工了，钱没赚到，就被搅拌机搅断了四根手指头。
十指连心啊，真不知道她弟当时得有多疼啊。
而她又不是能说会道的姐姐，只能默默地照顾他。背地里，不知偷偷抹过多少次眼泪。
过了几个月，陈多财伤口愈合。有次她来看他，陈多财把他爸剩下的白酒拿出来，喝了酒，醉醺醺地说：“姐，我见爸每天都很累，我和乐乐还得念书，就想着我不念了，我也跟着爸去上工，供乐乐念书。”陈多财眼泪在眼眶打转，“哪里想到，把手搅断了，把赔偿爸的钱花了一大半。我是想让这个家越来越好的，怎么就成了家里的累赘。”
他哭，陈藤就跟着一起哭，拍着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安慰他。
再后来，她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一塌糊涂，根本分不出精力来照顾多财。
多财重新练习使用左手，买了辆三轮自行车，收废品。
因着少了四根右手指头，陈多财有社交障碍，赚的钱也少，连媳妇都没讨到。
就是这样一个过得比她还苦的弟弟，在她昏迷的时候，还想方设法给她凑了五万块钱。这五万块钱都是他的血汗钱，而且他就比她小四岁，没有子女，把钱拿来给她治病，他自己以后老了生活都是个愁。
陈藤眼睛里泛着泪花。重生后，见陈多财唉声叹气了好几次，知道他有不想念书的想法。她知道陈多财不胜酒力，就买了啤酒让他喝，几杯黄粱下肚，真就勾出了他心中所想。
而且真如前世一样，父母让他回学校念书。
像她爸妈，都是庄稼人，哪里懂得怎么教育孩子，只知道让孩子回学校，回学校，有了老师教导，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弟弟重蹈覆辙。
陈藤刚要往前迈一步，就听张阿花说：“下午女婿来接藤藤了，藤藤没跟他回去。我看藤藤今天吃肉那劲儿，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一样，是不是在单家受委屈了？”
陈大勇把烟屁股按在地上，用脚踩了踩，“这一个两个的，没一个省心的。”他又说：“还有，大丫头结婚半年了，你还叫她小名。别人怎么叫，咱就怎么叫，别让她婆家从话里挑咱刺。”
张阿花笑了，“都叫她冬稻家的，我最开始听见的时候，还不大适应。也是，是该叫藤藤冬稻家的了。唉，是嫁出去的闺女咯。”
“下回女婿来接她，就让她跟着回去吧。结了婚的人，总留在娘家，都得被村里说闲话。”
张阿花忙应下来。
陈藤在门外听着，眼眶里的眼泪最终忍不住，流了下来。她的爸妈，一直为子女操心。不过她可能要让他们失望了，依着她对单冬稻的了解，单冬稻大男子主义，被她呛了一句，再来接她回单家，就难咯。
不说单冬稻自己，就他妈，见她今天没回去，还敢收拾包袱回娘家，那也是不会让单冬稻再来接她的。
不过，她自己的事儿是小事。眼下，最大的事儿是陈多财不想读书的事儿。
陈藤迈步走进堂屋，叫了声“爸妈”。
张阿花看见她，问道：“藤……”又想到刚才陈大勇的话，立刻改口：“冬稻家的，有什么事吗？”
这“冬稻家的”称呼一出来，不止她别扭，陈藤也别扭。她很久没听过她妈这样称呼她了，都是称呼她为“二妮她妈。”
不过陈藤也不在意，她是来谈正事的。她说：“爸，在我眼里，你为这个家任劳任怨，再累再脏的活都愿意干，我打心里感谢你，尊敬你。我还记得你以前说过，最开始你去工地上干活，工头见你长得矮，不想收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去找工头，不要钱让你干活也行，慢慢的工头被你的诚信打动，也见你是真有力气，才让你一干干了这些年。”
陈大勇见陈藤懂得他的付出，一脸欣慰，“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为这个家付出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和你妈是为了你们好就行。”
“我一直都知道。”陈藤话头一转：“爸，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活到四十五，还真没有人问过陈大勇这个问题，陈大勇愣了一下，脑中想法万千，却不知怎么回答。
陈藤：“爸，就冲你能一再找工头，就说明你是一个不放弃，很坚持自己的人。”
陈大勇说：“你说得对。爸心里就一股劲，你说我不行，我偏做给你看。”
陈藤见他爸说出此话，趁热打铁道：“爸，那你觉得多财和你像吗？”
陈大勇点头，这回知道陈藤来找他的目的了，原来是为了多财。他示意她继续说。
陈藤顿了顿，继续说：“多财很像你。他想去工地上干活的想法，在他脑子里扎了根。咱们越不让他去，他越想去。他在学校里，不在咱们跟前，难保他自己出去找活干，不再去上学。咱们也挡不住。”她句句带着“咱们”，意思就是我和你们是一头的。
陈藤：“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让他去工地上干两天，吃吃苦，知道工地上的活他真干不了，他也就歇了这个心了。”
陈藤这番话，真让陈大勇好好想了下。
陈藤的话提醒了他，就拿多财初中的时候，在班里读书一直不上不下，但班主任叫了一次家长，他就拼了命的去读，中考是县里第一名。
张阿花在一边着急了，“他爸，我觉得藤藤说得有道理。要不，就让多财去吃上几天苦。”虽然她舍不得几个孩子吃苦，但总比一辈子吃苦好啊。
陈藤又说：“让多财替我几天。爸，我不想在工地上干了。”
张阿花：“对，藤藤，妈就说了，你一个女人家，在工地上干不长久，你现在年轻有劲，等年纪大了，可干不了。”
张阿花越觉得陈藤说的可行，“他爸，就按照藤藤说的做。”
陈大勇翻来覆去想陈藤说的这些话，良久，说：“就按照你说的做。你跟你弟说，明天跟我去工地。”
陈藤去到陈多财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多财。”
陈多财正在翻书看，把手中的书放下，“姐，你进来就行。”
陈藤进屋后，笑了，“多财，爸答应你明天去工地了。”
陈多财声音里带着惊喜，“真的？”
“嗯，不是一两天，而是给你办理退学，让你一直跟着爸在工地上干活。”
虽然真的想要为这个家出份力，但真要舍弃念了十几年的书，陈多财也有片刻迷茫。不过很快，他就被爸妈能答应他去工地干活的喜悦取代。
但陈多财心里也有一丝疑问，晚饭时候，爸根本不同意他去工地干活，怎么就这一会儿改变主意的。
他爸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啊。
“姐，是不是你跟爸说什么了？”
“是姐替你说了几句。姐嫁人了，总在工地上干活，也不是个长久之计，所以，姐准备不再干了。那你想要干活，正好你替我。我明天跟着你去工地，跟工头说一声。”
“姐，等我赚了工钱，给你买花裙子。”
“姐等着。”
跟陈多财又说了几句话，陈藤微笑着回到了房间。
陈藤是跟陈乐共用一个房间的。房间里，陈乐正躺在她的床上，墙上的王菲海报在昏黄的灯光下蒙上了一层光。
见陈藤进来了，陈乐笑眯眯，“姐，我今天都有点不认识你了。”
陈藤不解地看着陈乐。
“刚才你一直不回来，我就去找你，听到了你跟爸妈说的话，也听到了你跟我哥说的话。”陈乐上下打量着陈藤，她姐一副圆脸笑脸，任谁看都是容易被人欺负的，却没想到，今天，她姐让她大开眼界，“我以前没发现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谁是人谁是鬼。”陈藤板着脸，佯装生气。
陈乐噗嗤一声笑了。笑完就有点愁，“我哥可是年级第一，真就不读了吗？”
陈藤拍拍她的头，“小孩子少乱想，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我才不小，等九月，我就要上高中了。”
“先考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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