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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寂寞梧桐道


月夜,微凉,万里无阴云,西风拂冷面,明月高悬,黄沙铺地。

枯树下,篝火摇曳,噼啪作响。李言风闭目而坐,一袭黑衣微微鼓动;小王子正卧于其膝熟睡。其边上是瘫倒的白秋容和满是血污的赵渊。没有水源给两人清洗,是以蓬头污垢满面。

赵渊虽已止血,却是失血过多,已经昏睡过去。而白秋容则是已清醒过来,只是穴道未解,依旧瘫软无力。

白秋容躺在地上,望着冷面无情的李言风,轻笑道:“你还不如给我解开穴道,好生过完这最后的时刻。让我一个这么欢脱的人这般,可是造孽呀!”

李言风冷哼,道:“若是解开,你就归西了。”

白秋容苦笑,道:“迟早要走,早些晚些又能如何?”

李言风道:“至少得与我完成约定。”

白秋容一声轻笑,两人回归沉默。

过了半晌,白秋容沙哑虚弱的声音再度打破寂静:“我中的是‘散魂消’,就是封住穴道也撑不了几日了。”

李言风道:“我知道。”

白秋容接过话:“那你还不让我去死?”

李言风道:“有毒就有药。”

白秋容苦笑:“可是青面狐跑了。”

李言风道:“青面狐虽跑了,却还有人能救。”

白秋容道:“能解‘散魂消’之人,一巴掌就能数过来。还有声迹的只有‘毒药王’和‘千毒手’了。‘千毒手’也是魔教中人,这‘散魂消’怕不就是源自其手;‘毒药王’却是远在西南药王谷,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出去采药踏青呢!”接着又是叹气:“而且,就是找到他,只怕他也不肯……唉,我早就在脑子里想过了。”

白秋容心底是不想死的。一个人又没有什么悲观到立马自杀的念头,又不是了无牵挂,这世上还有大好的新鲜事物,能活着为什么要去死呢?何况还有大把的好酒没有品味呢!只可惜他认为自己非死不可了。

李言风睁开了眼,认真注视着白秋容:“我没说你能死。”

白秋容心中有暖意流过,暖意竟是慢慢涌上眼角。人的一生能有几个知己呢?白秋容想,李言风肯定算一个。两人斗了大半辈子,要争个高低胜负,最后在谁先死上,却还要再争。

白秋容转过头去,装作假寐。

黎明,微亮,朝阳将攀,晨曦欲散。

李言风快马加鞭,终于是在第二日午时返回沂阴县。他将赵渊交给当地一家医馆暂作修养,因其只是皮肉之伤、失血过多,如今已无生命之虞。稍作补给,便又马不停蹄朝着药王谷行去。

李言风的白马是天山北麓的野马,四蹄生风、神采奕奕,日行千里、夜驰八百,是他青年游历时所遇。虽已有二十余岁,却依旧壮硕。

药王谷虽有上百里远,却是难不倒神马。晨曦而出,晌午便至。江湖上都言,药王谷地处深谷,与世隔绝,是个的归隐的好去处。只是既然大家都知道药王谷,都知道毒药王在此处,为何还说是个隐居之地呢?只因人人虽都知药王谷名声,却是都找不到药王谷的位置。是以名声在外,毒药王却仍能不受打扰。

李言风到了西南谷地便知道了江湖上为何如此传言。放眼望去,群山连绵,草胜木繁;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山地似与天同宽,大大小小的山谷更是数不胜数,如何找得到那传说中的药王谷?

但李言风却是找到了,而且是直直往药王谷而去,只因他是毒药王的常客,这里他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李言风兜着小王子,在前面徐徐走着,白马在后面缓缓跟着,马上驮着脸色惨白的白秋容。为何徐行,只因药王谷就在眼前,一座小庭院。

世人皆传药王谷乃毒药王隐居山谷,殊不知其实只是其居住的庭院。庭院不大,两间排成直角的茅草房,篱笆围起的一片菜畦,甚至连院门也没有。只穿过一条梧桐夹道的小路,便就能见到那传言中神出鬼没的毒药王。

李言风直直走过去,脚步特意放轻,踩在棕红的落叶上窸窣作响,似生怕惊扰了这一番沉寂。

院中一老者正在挑拣掉入扁平大簸箕里的落叶,一身麻布衣衫,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是这一代的毒药王,从他师傅,上一任毒药王那儿接过重担。瞧得李言风身影,老者手中动作一滞,转身回屋。不一会儿,他已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手里拿着一壶美酒,两个酒杯,径直坐到了院中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下。

李言风跟着坐到了他身边,饮下那杯已为他斟好的酒。

老者道:“捡的?”

李言风轻声道:“算是。”说罢低头看了看瞪大眼睛张望的王子。

老者不再言语,李言风接着道:“我这次来不是来喝酒的。”说罢,又饮下了一杯。

老者望了望院外的白马,道:“你朋友?”

这其实本是废话,若非朋友,怎会带来求医?只是两人似乎除了废话与喝酒,就没有什么好做的了,这样的两个人,是如何成为好朋友的呢?

李言风点了点头:“挚友。”接着便道:“他中的‘散魂消’。”

老者也是点点头,起身便要回屋取药。李言风却是接着道:“他是白秋容。”

老者登时愣住,似被闪电突然击中,不敢相信听到的话语,好一会儿才发抖地转过身,嘴上胡须也在发抖。

他怒道:“那你还敢带他来?”

李言风又是自顾斟满一杯酒饮下,淡淡道:“所以我没让他进‘药王谷’。”

老者怒而拂袖:“不救!我就是要他死!”

李言风缓缓道:“这么多年了,他欠的债难道还没还清吗?”

老者声嘶力竭,几乎失控:“他还的清吗!”

那是一个春天,老者还很年轻,意气风发,他还有一个师妹,正是他师傅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白秋容更加年轻,更加意气风发,他当时已经是名满江湖的一代刀客了,塞北白家的名声也在他手中重新光大。白秋容来到江南探访十大剑客,当时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十个武艺高强之人,他要的正是这样的对手。只有这样的对手才配得上他“刀一绝”的称号。

师妹也已是名震一时的名医,当时正在江南行医游历,正好遇见了那个击败九大剑客的白秋容,那个英姿飒爽、武功盖世的白秋容,两人一见倾心。

那是在一个春天,江南水乡的一处绿茵,漫天飞舞的樱花下,塞北独有的潇洒豪气温柔了江南轻柔风情。

但温柔总是暂时的,尤其是对于意气风发的白秋容而言,塞北的雄鹰岂能沉醉于江南的绿茵?他还要找那最后一名剑客。

师妹等不到雄鹰归来,她也没机会再等了,父亲已经将她许配给师兄。她与师兄两小无猜,若是不曾邂逅过那个塞北少年,不曾痴情负流年,她是会很娇羞、很欣喜的。可是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但她还是没敢告诉父亲,她要嫁给她的师兄了。

可就在那个新婚之夜,那个樱花飞舞的初春夜晚,那个少年来了。他在落英缤纷中踏步而来,一缕微风渲染了他的长发。他站在她面前,站在所有人面前,只是柔情地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她什么都没听见,却又什么都听见了。于是,她在他面前,在所有人面前,握紧了少年的手,跟着少年离去了,抛下了她的师兄、父亲,还有她的一切。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那个春天,那处绿茵,那温柔的樱花树下。只是在师兄眼中,这是残忍的樱花。

师兄醉了三天三夜,又哭了三天三夜,直到满头黑发变白,满脸青春布满风霜,可他其实也正值青春。多情,令他的岁月飞速流逝。师兄尊重师妹的选择,但却不能原谅少年,不能原谅白秋容。

李言风道:“至少你师妹那几年过的很开心。”

老者眼角渐渐微红,他认为自己不能接受的其实是师妹早逝。他以为如果师妹没有离开,他与师傅一定能救她,所以是白秋容害死了她。可师妹又何尝不是个神医呢?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师兄心里就没有一丝的不甘吗?为何师妹选的是他不是我?为何我比不上他呢?

可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值得爱的男人,并为之奋不顾身、跋山涉水,这有错吗?两个男人都爱上一个愿意守护一生的女人,他们又有错吗?可是所有人都做对了,却是偏偏有人受伤、痛苦,这叫什么事呢!

一个男人被人在新婚之夜夺去娇妻,自身肝肠寸断、一夜白头,现在他对着仇人袖手旁观,这又有错吗?可如果谁都没有错,那错的是谁呢?

老者那终年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叹了口气:“是呀,她一直很开心,不开心只是我罢了。”他挥了挥手,道:“带他进来吧。”

李言风轻轻吹了声口哨,那白马便驮着白秋容缓缓走进院中。

老者观察了几分,道:“他和孩子交给我吧,他们就交给你了。”

李言风点了点头,将王子递给老者,右手按剑,又是轻轻踏步而出,不忍踩坏地上铺满的梧桐叶。

李言风立于小道正中央,视线顺着道路延申,越过两旁的梧桐树,越过远处的山丘,直达阴白天空的极北。那北方吹来阵阵寒风,将本就没有几片树叶剩余的树枝扰得摇曳。

魔教的人也猜得到他们必然会来药王谷,于是也跟着来了。

李言风是个怕麻烦的人,又是个不怕麻烦的人。他怕陷入麻烦中,却又不怕解决困扰他的麻烦。他已经没有遇到麻烦好多年了,上一次还是面对突然消失的白秋容。这一次他有幸又遇到了麻烦。

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三个。魔教教主楚清秋,左护法尹青云,右护法青面狐。对方自然知道,面对李言风这种剑客,人数并不是主要占优项。

李言风望着眼前三人,情绪并无波动,反是寒暄道:“楚兄别来无恙。”

楚清秋拱了拱手,道:“李兄,我不是为你而来。”

李言风道:“我知道。”

楚清秋道:“恳请李兄将孩子交给我。”

李言风道:“楚兄何时变得这般,竟要对一个孩童下毒手。”

楚清秋挥袖道:“李兄误会了,我楚清秋纵横江湖数十载,岂是阴狠无义之人!我只是要借那孩子与官府对峙,重振我武林人雄风,绝不会下毒手!”他接着道:“你也知如今暗流涌动,官府势要一统武林,为其所用。我们武林中人岂能沦为权贵走狗?”

李言风道:“我知晓。只是你们抓了他也没用,朝廷、西境,两边都不要他,这孩子已经是个无人挂记的孤儿了。”

青面狐阴声道:“有没有用还要试了才知。李大侠还是将他交与我们吧,也算是为了天下武林人。”

李言风冷声道:“你最是没资格说这话。”众人皆知其在为白秋容抱不平,也不敢言语。他接着道:“不必多言了。我已经答应要护这孩子,若是想动手还是快些吧!”

楚清秋见此,也不再相劝,抱拳道:“十年前,我败在李兄剑下,自忖此生难以望李兄项背,是以不敢有雪耻之心。今日为了武林,却要再向李兄讨教了!”

言迄,尹青云与青面狐皆是退后。楚清秋双手负于身后,体内内力奔涌,一圈圈激荡而出,蓬勃内力引得脚下落叶纷纷翻涌,周遭空气也是蠢蠢欲动;李言风则是一动不动,气息全无,竟是与这天地融为一体。两人武学走的是完全相反的路子,就好似从山的两侧各自登山。楚清秋是以自身发力引动自然之力;而李言风则是顺应自然,将自己完全融入其中。两者品质不敢说孰优孰劣,境界上却是李言风抢先,高上一筹。

楚清秋见此,心中感慨:“他终究是比我更快一步!”虽知自己绝非李言风对手,但楚清秋还是不能就此放弃。未战先降,岂是英雄做派?

高手间的对决往往都是一招,一个细节,一丝情绪便足以决出胜负。场上众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两人都没有先出手,他们都在等待时机。

可楚清秋见不到自己等待的时机,哪怕只是一丝的苗头。因为李言风于他而言就好像不存在一般,没有一丝的情绪波动,没有一毫的破绽,就好像他就是那方天地的空气,那个空间的一份子。你对着一团空气如何能找到破绽呢?

他知晓自己必败无疑,心中不免惋惜,却还是有着一丝侥幸,也许自己倾尽全力,也许自己引动万象,也许就能将其从那方天地中逼迫出来吧。

于是楚清秋动了,他知晓再怎么等待下去也是徒劳,索性先发制人吧!

只是一掌,楚清秋只是挥出一掌,直直朝着李言风拍去。这一掌毫无花哨之处,也不用担心会被躲去,因为周遭的空气都一同向着李言风压迫而去,他要用尽毕生之力,穷尽武学修为,只为打破李言风的天人合一。

李言风仍旧毫无波动。终于,在掌风快要刺痛他皮肤时,他动了,只是两根手指,食指与中指。两根手指闭合得毫无缝隙,就好似两片剑从,合成了一柄长剑。这长剑并不锋利,既不能吹毛断发,也无法削铁如泥,却是足以杀人。但李言风不想杀人,他也厌倦了杀人。

只见双指不偏不倚,正点在肉掌正中央。双方都停滞住了,原本各自带着雄浑功力的手掌与手指就在接触的一瞬间停滞了,两方天地也是停滞,似乎连空气都不再流动。

楚清秋同样曾与白秋容比试过,也接过白秋容那无想的一刀。如果说那刀给他的感受是吹拂而来的微风,那么这剑给他的感受就是悄无声息的死亡,是无法用现实世界描摹的感觉。微风也许还能感受到它的包裹、推动,而这死亡则是那种在床上等待大限时的感受,你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了,也许还有几个呼吸,也许就是在下一瞬间,死亡就会悄无声息袭上你的心头,又悄无声息将你带离这个世界。你十分惊恐,却又做不了准备,无法确定死亡何时回来,但对死却是无比肯定。这一剑不属于人间,这是来自鬼神的一剑,是无尽的恐惧。除非是一心求死的人,否则没有人会不感到恐惧。

楚清秋缓缓放下手掌,两方天地又恢复流动。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将那一瞬间的恐惧遗忘,却又萦绕于心头。楚清秋叹了口气,颤抖道:“想不到你已经到了这个境界了,我们不是你的对手。”

尹青云与青面狐虽没感受到那一剑,却是见到了李言风的天人合一,感受到了双方比拼时的涌动。

楚清秋抱拳道:“李兄,只盼今日你的选择才是对的!后会有期!”李言风还礼。

望着远去的三人,李言风松了口气,踱步回到院中。老者与白秋容已经在院中等待了。

白秋容苦笑道:“这下真不用比了!”李言风笑而不语。

第二日,李言风二人辞别毒药王,带着王子返回沂阴县,却是发现赵渊已经离开,听医馆的人说,是一蒙面女子将其接走。二人只道是赵渊友人,毕竟王子不在,拖刀人也不必为难赵渊。

两人合计小王子如今无处可去,又是有着赌约,便将其收养,改名唤作“萧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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