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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奇毒


方才还在与群臣谈笑的天琛帝骤然倾倒在御桌前,成排的金碟银杯被道袍宽大的衣袖扫落在地。口鼻间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惨白的脸颊下汇起一汪黑红的血泊。

        离天琛帝最近的石无祸瘫软在龙椅边上,讲不出任何成型的句子,只一个劲儿地吱哇乱叫。

        张玄真的道行似乎也没到看破生死的地步,在原座上僵硬成了一段木桩,双眼瞪大,眼珠子快被挤出眼眶。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锦万春,紫蟒袍振臂一呼:“锦衣卫何在?刑部侍郎王羡渔御前行刺,快给咱家拿下!”

        话音刚落,几柄出了鞘的绣春刀已经抵在了王羡渔的颈侧和后背。

        “谁敢?!”临都侯王显拍案而起,随着他一声暴喝,数千名身披银甲、手持□□的禁军已将整座宫殿团团围住,“副都御史柳涓谋害皇上,此等乱臣贼子,休想活着走出太极殿!”

        群臣一阵哗然,竟隐隐有了动乱的迹象。上百双眼睛都看到天琛帝倒在了王羡渔与柳涓敬酒的时候,不论这与两人中的哪一个有关,或者与两人都无关,宦官和外戚都会抓住这个机会,死命攀咬对方。

        一旦攀咬成功,那就不止处死一个王羡渔或柳涓,谋逆这般诛九族的罪名,足以把其中的一方连根拔起。

        锦万春先发制人,咬定了王羡渔,王显奋力把所有罪过往柳涓身上推。双方若是械斗起来,刀枪无眼,指不定就“误杀”了在场的谁。大臣们不过来参加一回宫宴,可没想当太极殿上陪葬的冤魂。

        “王舅公!锦公公!你们别打了——”李羲手脚并用地爬上金阶,揪住天琛帝的袍角,放声嚎哭道,“我父皇还有气呢,你们快点救救他啊!”

        “什么?!”锦万春忙喊道,“太医!快宣当值的太医!”

        他正想跑到龙椅前扶起天琛帝,却被王显横刀拦住:“锦公公救皇上心切,但不知是赶着救人还是害人?”

        “王显你放屁!”锦万春心如刀绞,丢开九千岁的威仪,破口大骂,“咱家与皇上主仆几十年,轮得到你一个外姓来嚼舌头?我若有过一丁点害皇上的心思,千刀万剐而死,死后下阿鼻地狱永不超生!”

        王显冷笑道:“我是外姓,你个阉奴不过多跟了皇上几年,就以为自己也姓李了?来人,把皇上扶到侧殿休息。”

        锦万春指挥几个锦衣卫堵住王显的去路:“临都侯,而今王羡渔嫌疑最大,你是他的亲伯父,如何自证清白?万一见刚才行刺不成,还想补上一刀。”

        “阉狗,把嘴巴放干净点!”王显几乎咬碎钢牙,“你自己脏,还怨别人脏,难道就放着皇上不管了吗?”

        “这朝堂之上,咱家只信谢太傅一人。还劳请太傅去往侧殿,与太医一同照顾皇上。”锦万春道,“你嫌我脏,但你若敢质疑太傅,那就是心里有鬼!”

        王显锁眉不语。当下形势紧迫,确实没有比谢宓更合适的人选。他思量片刻,也松了口:“那边劳烦谢太傅。”

        谢宓答道:“领二人大人的命,定尽心看护皇上。”

        “我我我也去……我陪老师去守着父皇。”李羲难得主动请缨一回,但下半句话暴露了他的本性,“留在这里我害怕……”

        王显心中暗暗啐了一口。

        这大燕太子好歹流着他王家的血,怎么是个软骨头的孬种!

        “太子还不能走,禁军听命,其他人敢妄动者以谋逆论处,一并杀无赦!”天琛帝被匆忙赶来的太医抬走后,王显把宝刀重重拍在了御桌上,“太子请放心,有臣在,今日定要肃清君侧,还问楫一个公道。”

        锦万春踱步到太子身后,按住他的肩膀,问道:“太子好好想想,皇上倒下前,可是饮了王羡渔敬的酒?”

        “好,好像是……”李羲指了指御桌,指尖发抖,“应该就是桌角那杯。”

        天琛帝习惯把刚用过的餐具放在桌角,御桌宽大,因此经过王羡渔之手的银杯未被他倒下时的袍袖波及,孤零零地立在远处,杯底残留着少许灰黑色的酒液。

        “是么?”王显从鼻孔里挤出一个问句,威慑之意十分明显。

        李羲赶紧调转话头,结结巴巴地说:“可可可我也看到,父皇他倒下的时候,手里拿着的是柳御史那杯酒……”

        柳涓送上的那杯白糯酒方才还夹在天琛帝的指间,太医取下后放在了御桌的另一角,不曾与其他餐器混杂。

        锦万春按在李羲肩上的手加了些力道:“太子你可得看清楚了,皇上有没有喝过尘泱敬的酒?”

        “我我我——”李羲嗫嚅了半天,崩溃地伏几大哭,“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放过我吧,我记不起来了,我不想害人!”

        这软骨头确实不堪大用,自己亲生父亲的生死面前想的全是自保。

        锦万春轻叹一声,松开了手,面色阴沉地说道:“临都侯,听见了吗?皇上他喝了王羡渔给的酒。”

        王显正欲强辩,忽地一个慵懒而淡定的嗓音打断了他:“对,我作证,皇上喝了我的酒。”

        王显没想到自己拼命护短,却被自家的混小子从背后捅了一刀,怒斥道:“王羡渔,你他妈说什么浑话呢?”

        “我没说浑话,几百双眼睛都看着呢,我还能替皇上抵赖不成?”王羡渔无所谓地摆摆手,灿然一笑,仿佛此刻置身的不是锦衣卫的刀阵,而是凌寒怒放的梅林:“我也能作证,皇上喝过柳御史的酒。”

        “先前我师父和方世子敬的白糯酒,皇上都只接下放在一边不曾动过。这御酒我去年在御膳房偷尝过,调制时一般不滤米渣。如果太医查验后发现皇上的舌齿间留有细小的精糯米粒,那他喝过的白糯酒,只可能是柳御史敬的。”

        王羡渔的分析精准得当,一股寒意渐渐爬上柳涓的心头。

        这把他往诛九族大罪上推的人,刚才还在说什么“别怕,有我在”。

        是王羡渔太凉薄,还是自己想得太多?王羡渔对他的殷勤,与天琛帝和方翊又会有什么区别?

        “但是,”王羡渔顿了顿,在绣春刀的包围下转了个身,面朝金阶下的众臣,“皇上今晚吃过的喝过的不止就两杯酒吧,凭什么只查我们两个?若是有人算计好时间设局嫁祸,那我可真要替自己和柳御史喊冤了。”

        “比如我能作证,百官朝贺以前,皇上吃过张真人给的丹药,是石无祸递的茶,亲手服侍皇上吃下去的。”王羡渔苦笑着唤了声李羲,“太子殿下,别哭了,快救救舅舅。”

        众人的眼光一时间全投向了满脸泪痕的李羲,柳涓神色复杂地低声问道:“王羡渔,现在你是第一号嫌犯,我是第二号嫌犯。谁与你是‘我们’?”

        王羡渔笑道:“都是嫌犯,可不就是‘我们’吗?死到临头了,该齐心协力自救才是。”

        他沉吟一瞬,收起笑意郑重其事地说:“柳涓,你答应过我的,别站到我的对面去。这事儿跟你我都没有关系,不管你信不信我,至少我信你。”

        王羡渔眼神清明,语气平静,好似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案子。柳涓拿不准他是不懂这桩悬案背后的利害攸关,还是懂得过于透彻,但他不在乎。

        李羲见痛哭装傻这招已经不管用,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唾沫,开口道:“我确实看到父皇吃了丹药,是从他的葫芦里拿出来的。”

        他指证完僵若木桩的张玄真,又指着石无祸道:“然后是石侍君他……亲手喂给我父皇的。”

        “九千岁,臣妾冤枉啊!”石无祸无比恐惧地扫了李羲一眼,强行支起瘫软的身子,膝行到锦万春靴旁,“公公救我,服侍皇上是臣妾的本分,难道还做错了吗?”

        锦万春甩开他的一双纤手,眯眼道:“不错,按王侍郎的说法,石无祸也逃不开嫌疑。不过咱家记得,这位来历可疑的张真人,是太后引荐给皇上吧?”

        悬案兜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石无祸是锦万春的人,张玄真是太后的人,无论最后谁遭殃,都与宦官或外戚脱不了干系。

        正在这时,谢宓神色凝重地走进太极殿,带回了太医初步查诊后的消息:天琛帝暂无生命危险,但确实是中毒后昏迷的症状,而且中的是一种整个太医院从未见过的奇毒。

        如果无法追溯奇毒的来源,对症下解药,恐怕醒来的机会十分渺茫。

        谢宓没有继续说下去,在场的所有人却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大燕朝,可能要变天了。

        石无祸惨叫一声,就地倒在龙椅旁,满地撒泼打滚:“臣妾不能没有柘郎!柘郎若去了,我便跳皇陵殉葬!你们竟然怀疑我要杀柘郎,你们这些王侯权贵全都没有心!”

        “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

        语调冰冷的童谣响彻在太极殿的上空,锦万春猛然一惊,扶住身边的盘龙柱才不至于摔下金阶。

        更令他震撼的是,童谣的声源竟是他身旁的李羲!

        李羲眼神空洞地望向石无祸,突如其来的噩耗压碎了他脆弱的三魂六魄,流着泪质问道:“我父皇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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