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岛」其一百零九 活下去的姿态
伊达的铁拳缓缓地垂落在地。
“已经够了。是我输了。”
他的喉头艰难地挤出空洞的话语。
强化的时限已到，他躯干的肌肉以及足以粉碎一切的拳足都开始由膨胀轮胎般的大小萎缩回正常的水平，身体的紊乱效果在消失，却也始终提不上大力气。
更重要的是，伊达的斗志已经被末喜的缠斗，被星葵的意志所彻底磨灭。在精神上被压过一头，他已经不可能再进行任何反击。
“你这家伙，该干脆的时候还是挺干脆的嘛。”末喜一边说着一边往地上啐了口血，“以拳交心的感想怎么样？”
伊达再次转头望向星葵。见他放弃了继续战斗，星葵也解除了护身的影子，走到他的跟前来，擦干泪痕盯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记忆里，星葵跟着他四处逃窜的这几年，一直都是他在负责与追击的烟灰和其他盯上他们的恶党战斗，他很少会让星葵出手。而且星葵的战斗约有八成左右最终都会陷入暴走变成巨狼，以前两种形态进行战斗的情况几乎没有，更别说像今天这样打完一场完整的架。
当然，由于星葵暴走时的行动模式简单、弱点明显，尽管她的异能远强于自己，在过去两人间的冲突中他总是能打赢。像这样被她所拖入苦战、被末喜合力打败，这还是第一回。
更重要的是，过去的星葵也从来不会如此直接地顶撞他、反对他的主张，更多时候只是沉默着、怯生生地听从他的安排。
“……你还真是成长飞快。”伊达无力地抬起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你从来都比我强大，在以后的日子里，想必也会越来越强吧。看见你这副模样，总感觉对你的未来也稍微放下了心。”
“伊达，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去和岛主求情吧。”星葵抓住了伊达的黑钢拳头，那原本滚烫得直往外喷蒸汽的手已经冷却下来、触感冰凉，“她一定也会同意让你留下的。”
伊达看了眼她，又转身朝向末喜，面色凝重，久久没有说话。
他突然双膝一跪地，额头向前贴地，在一片狼藉的下水道里冲着末喜来了一个持续数十秒的土下座！
“……战斗是我输了，而且说实话，我直到现在都对你意见很大。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我也不会再干涉你们的行动。”
末喜赶忙想把伊达扶起来，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磕着头，根本不见起来的意思。
“我只有一个请求。我不能跟你们回到岛主那边，星葵也不行，请你把星葵留在这里，自己进入下水道的更深处，我不会再阻止你们此次的潜入行动。除非岛主能够同时提供保证我们绝对安全的办法以及留在岛上的资格，否则我还是得继续留在道三这边……
虽然身为败者没什么资格提这么多要求，但我们现在真的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我也只是为了自己和星葵的生存……还请你网开一面……！”
末喜听到伊达的恳求中夹杂着几乎快把嘴唇咬断的咬牙声——尽管他根本没有下巴肉和嘴唇。
“……起身来吧，别像腿断了一样。”末喜长长叹了口气，“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如此坚决地拒绝站在岛主这一边，事到如今也还不肯改变心意。要知道我在她手下也不过是为了利益而接受雇佣，并不代表着一定要全盘接受她的观念与想法。”
伊达终于把头抬起来，看向了她，欲言又止，斟酌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站在谁那边都无所谓，只要能保证我和星葵留在这里、不再受战斗之苦，谁给我们安身之所都行。岛主拒绝了我，我无路可退，所以只能寻求道三的帮助。
但现在不一样了。在道三手下的这几天，我见识到了他的强大和恐怖，那是无法反抗程度的实力，几乎没有任何破绽，而且就算他死去，他的背后还有另外四个‘五毒’，还有剜骨虫……！他的计划……他的谋略，岛主绝对赢不了他……正因为亲眼目睹，我才能这么断言，岛主最后会输，我绝对不会投靠会输的一方……”
伊达声音颤抖着碎碎念完，又转身把星葵拉到怀里，站起身来深深朝末喜鞠了一躬！
“星葵这孩子很可怜，为了能让她自由，我也被刻下了永远的烙印。现在的她有所成长，既有强大的实力，又有足以驾驭异能的精神，假以时日完全可以独立活下去，但现在还不行，现在的她思想还不够成熟，战斗也容易急进，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成长！
所以你们想怎么处置我都无所谓，但至少放她一条生路，别让她被卷进这场斗争里！把她安置在远离战场的某处地方，保证她不会被岛主的落败波及，道三也已经答应过我，只要她不来搅局，一切结束后会把她留下来！”
末喜看着这个看似稳重实则暴躁的男人，之前还如此地杀气腾腾、胜券在握，现在却恍如蔫了的气球一般说着丧气话，一味地坚持道三必胜的想法向她求情，不禁觉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说了那么多，我反倒想问道三可怕在哪里了，能让你笃定他绝对能获胜。”末喜说着看了眼星葵。星葵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想反驳，却又在等着伊达把他藏着的话都说完。
——唰！
伊达浑身一激灵，把脸一闪凑到末喜面前，瞪大的双眼书写着畏惧，直勾勾地盯着末喜！
“……这几天里，我一直在这下水道观察着道三。他不可能输的……心狠手辣，心思缜密，实力强大，还能通过异能彻底改造他人。最重要的是，没人想得到他准备了多么恶毒的计划……光凭能想出这种计划，他就能彻底粉碎岛主和朱槿的野心。”
末喜和星葵一下子紧张起来。岛主一直都在分析着道三的行动思路，理应没什么计划是他们预想不到的，听这语气，能是什么大杀招？
“伊达，能告诉我们那是什么计划吗？”星葵的态度松了下来，轻声追问道。
“……很可怕的计划。”
“我知道很可怕，我问具体的细节。”
伊达慢慢地看看她，又慢慢地看看末喜，这两人都屏息凝神准备细听。
但伊达的脸上却逐渐浮现起了略显困惑的神情，仿佛刚刚失忆的人一般！
“我……我并不清楚细节。但我知道是很可怕的计划，我总会有这种感觉，而且非常强烈。”
末喜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星葵用手摸了摸伊达的额头，以确认他没有发烧。
“所以你就因为一个自己都搞不清楚细节的‘可怕’计划和主观臆断严重的直觉，断定道三一定能赢，所以不愿意站在岛主这边？”末喜高声质问道，“那如果岛主赢了呢？在你眼里这种状况的可能性连半点都没有？”
伊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根本站不住脚，岛主获胜的可能性根本不想自己先前想的那么缥缈。
“但、但是道三的确很强，也好像在筹备着什么……对，比起投靠岛主，这边明显更有赢面。”伊达一开始还因为逻辑不自洽而有点支支吾吾，随后语气又再度安定了下来。
“你想的话，其实也可以和星葵继续做一名普通玩家，不加入当前三个阵营的任何一个，按自己的节奏去完成游戏，现在还剩下一两个玩家正在坚持这么做。”
末喜说着，望向自己侧旁阴沟里的倒影。
“岛主说直到现在还能坚持正常游戏的玩家是可以接收留岛的。所以接受岛主的雇佣，或者继续正常游戏，只要岛主获胜，哪边都能够实现你的目的，路本就不只有一条，你没必要跟着人渣继续沉沦——”
“——你又懂什么！！”
伊达一声大吼，震得水面开始沸腾！
“像你这种变身之后长得也和普通人类没什么两样的适格者，从来都不必担心在地面上暴露身份被人追杀，但我可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保持这副非人的模样，否则就会死掉！你懂这种一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会被发现然后追杀的痛苦和恐惧吗？！想得到星葵力量的人无处不在，烟灰也追捕我，就连组织也一直在派人追杀我！
但凡你体验过我这样的生活一秒，都不会再想回到地面上那片地狱！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不够强大的人要么被当作食粮，想生存下去就唯有变强或依附强者，我依附自己觉得最强的道三来寻找出路有什么不对！
不选择阵营而生存？开什么玩笑，我们这种弱者若是不变强，这种活法根本就是放屁，最后只有惨死街头的份，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少在这里指指点点！除了这样做，我根本没有其他活法啊！”
“……”
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咆哮过后，是回荡在这空虚长廊里的回音以及死寂。
“……那去变强不就好了。”
死寂过后，末喜淡淡地说道。
“你这混蛋，是不是没理解我说的——”
伊达有些恼怒地张开嘴，想要大声驳斥她，但末喜一把抓住他的脖颈，面色铁青地直视着他。
“我当然理解，所以你为什么不去变得更强？还是说你觉得现在自己接受了道三的改造，身体上产生了一点什么新变化，这样就算变强了？
少在那里自欺欺人，双拳的引爆能力源于你对自己近身格斗强度的不自信，才会想要使战斗能够远程解决。肌肉上的影子源于你长期以来将自己与星葵进行比较，对她异能的羡慕和对自己的自卑。就连头上的火也是，火焰烧掉了器官，看似能够规避伤害了，其实眼睛鼻子乃至脑袋也还是在那里没有挪位，一切都没有变化。
你可能会说谎，但你的异能不会说谎，因为人格异能是适格者内心的真实映照。唯有精神层面上变得强大，异能才能得到真正的进化，你从来没思考过靠变强来扩宽自己生存方式的选择，甚至去依赖道三这种歪门邪道，在栽下跟头之后又抱怨自己无路可选，就这还有资格决定星葵的前路？别笑掉大牙了。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真的觉得自己有变强了吗？”
伊达的双眼里闪烁着茫然而羞愧的黯淡光泽。他注视着末喜，却发现她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
那对凶神恶煞的眼睛前面突然多出了一副厚到只剩一圈圈螺旋的眼睛。顺畅的棕色长卷发突然变得枯燥而分叉，乱七八糟地朝四周爆开。精致的五官上妆容瞬间被卸去，素颜看起来不起眼而土气，脸颊上甚至还夹着几粒雀斑。腰背瞬间渗了下来，有些驼背的身躯使她看起来矮小了不少。
末喜解除了自己的异能，呈现出了她原原本本的样貌。
土气而不起眼，甚至有些阴沉，乍一看就只是随处可见的一个大众脸女性。
“……即使是我这种人，也还是有同伴愿意接纳我，教会我何谓强大，让我直面自己的弱小，选择自己想要的活法。如果那样的未来实在太过难以企及，那就一步步打破自己的枷锁，让自己变得更强，直到自己够得着为止，而不是自甘堕落。
至于一路上会有什么阻碍，能有多困难，有没有所谓的捷径，都不能成为你塞上耳朵闭上眼睛的借口。”
末喜摘下了厚重的眼睛，露出略微有些浮肿的双眼。
咏乐第一次与她见面时所说的话，再次浮现在她的心头。
“你活下去的姿态，不需要什么特定的理由。”
看着一直不肯主动将自己的原本样貌示人、甚至认为一旦失去了人格异能自己便没有生存空间的末喜竟如此坦然地将原原本本的她展示出来，伊达深深地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沉默间，他握紧了星葵的手。
“……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过于钻牛角尖了。”良久之后，伊达开口道，“我应该重新思考一次，我们两人接下来究竟应该怎么活下去。”
听到这里，星葵终于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一把搂住了伊达的脖子！
“你早该想这些了。”末喜没好气地双手抱胸，容貌又变回了往常那棕发美人的模样，随即也露出了笑容，“总之你们俩先离开这破地方，回到地面上再说。托管结束了，这孩子就还你了。”
伊达看着感到欢喜的星葵，又看了眼末喜。
“虽然我还是有些犹豫，但也不能让星葵一直呆在这地下。那么我先带着她从最近的出口离开——”
“牙，毒牙，我躯体的一部分。粉碎你身边的死敌。”
一声嘶哑而扭曲的诡异低语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那似乎是从幽暗的隧道最深处所传来的呼唤，又仿佛近在咫尺，听得三人瞬间脊背发凉。
咏乐瞬间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
“——伊达，把身上的毒牙暂时扔掉！”末喜高喊着，把刚刚被她用来当作武器的毒牙抛到了数米开外！
那毒牙在半空中旋转着，还未触及到地面，道三的指令便开始生效，它在空中猛地转向朝末喜笔直地刺过来，末喜从胸口拔出一把小刀，一刀挥下去格挡并弹飞了毒牙，随后赶在毒雾把自己的手臂腐蚀断之前跳起接住了已经失去攻击性的毒牙！
几乎在她落地的同时，星葵的惨叫声也开始响彻她的耳边。
末喜赶忙望向声音的源头，发现星葵正扶着快要瘫倒的伊达，而伊达则脸色惨白，就连下颚的烈火也仿佛就快熄灭一般黯淡。
伊达身上也携带着护身用的毒牙，但他并没有把毒牙放在随时可以丢弃的位置。
他把毒牙藏进了反应炉里，没能及时取出来，收到指令的毒牙就这样刺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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