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岛」其七十三 弃明投暗
“你们已经有四名烟灰选择了投靠老朽，两位不如也考虑一下投诚？”
一片狼藉的餐厅里，朱槿抛下战败倒地的啼猿，慢慢地朝信风走去。
“从两位的动作来看，肋骨等多处部位都还有伤吧，还没痊愈的伤患都能派上战场，你们就不感到心寒吗？”
信风看了眼暂时无法再战的啼猿，拉满了手中的石弓，将锐利的弓箭矛头对准朱槿：
“现在，立刻，退后。”
“呵呵呵……不要紧张，老朽是真心把你们当作同胞看待的，所以不会对你们怎么样……只是想把你们生擒后押回去而已。
也没必要为自己不敌老朽而感到屈辱……在老朽见过的适格者里，你们无疑算得上实力强劲的那一批，只要让老朽接纳你们，老朽自会为你们指出一条明路。”
实力的差距摆在眼前，朱槿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一步步朝前走去。
不想信风竟低头笑出声来。
“……有什么问题吗？”朱槿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随即又和蔼地问道。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说得出‘因为打不过而感到屈辱’这种话……果然你不过是一个只懂拼杀的杀手，根本不适合做什么适格者的领袖。”
朱槿的笑容消失了。
“听好了，我们是烟灰，是公职人员，不是战士，打胜战不会有多骄傲，被敌人压制也是家常便饭。烟灰只管完成任务即可，而这次我们的任务便是解救那三人，并为他们的撤离争取时间，不管和你的战况如何，只要任务完成，对我们而言就是一件乐事，没有什么屈不屈辱的说法。”
信风慢慢放下了手里的弓箭，转而把手探向腰间。
“丝毫理解不了身居下位之人的价值观，你这种人想当我们的领袖，回妈妈怀里喝个二十年奶再说吧。”
朱槿双目圆瞪，满是皱褶的脸皮不住地抽动着，紧握拐杖的双手暴起了条条青筋！
“老朽改变主意了。果然还是得让你们吃点教训才行。”
拐杖的末端深深地捅进地里，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大的钻石魔弹早已上好蹚等待发射！
信风咽了下口水，当即把腰间的对讲机抽出来，不知从何时起，那对讲机正在不断地震动。他按下了扬声器按钮，对讲机里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很遗憾，今天要到此为止了。”信风勉强挤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朱槿冷眼瞥了一下那没反应的对讲机，不屑地笑了一声。
“你们负责潜入作战，其他同伙负责后方接应，现在他们接到了人，用对讲机告诉你可以逃了？”
“正是如此。你会选择放我们走的。”
听到信风这句话，朱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放你们走？老朽倒是很好奇，你的同伙们能用什么伎俩把老朽逼走？对现在的老朽而言，最重要的无非两样东西：一是中枢塔的控制权，二是奖励筹码，除此以外不会再有什么东西能让老朽抛下俘虏离开。”
朱槿把拐杖伸到倒地的啼猿身旁，粗暴地刺了几下他的大腿，大腿渗出血的他痛得再度恢复了意识。
“中枢塔老朽一直派人看守着，奖励筹码也被藏在高度隐秘的地方，除了老朽没有任何人能靠近，你的同伙绝对无法对这两样东西下手。所以你的同伙们能有什么奇策？他们还能用什么伎俩把老朽从这里逼走？”
信风没有回应，只是高高举着手中的对讲机；不一会儿，从那对讲机当中终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你们的对话我听得很清楚，我是这次作战计划的推动者，同时也是要毁灭你土皇帝春秋大梦的人，鬼年轮。”
——冷静而沉稳，那是东云的声音。
朱槿的眉头忍不住抽动了两下，脸上明显有些难看。
“哦嚯嚯，虚张声势对老朽可不管用……对讲机那头的后生仔，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你手中不可能握有能让老朽重视的东西。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回自己的两个同伴吧，老朽马上就把他们关进最冰冷的地窖。”
但对讲机那头的东云不禁“哼”了一声，仿佛在对他的自信发出嘲笑：
“你以为只要看住中枢塔和奖励筹码就万事大吉了，这是失误其一；对身为领导者的自己过于自信，只身一人来围堵脱逃者，殊不知在这种局面下决定结局的不是实力差距，而是能动用的人手数的差距，这是失误其二。
当然，你非常清楚道三率领的势力才是目前最需要提防的，所以把所有人手都派去防御中枢塔和看守奖励筹码，不愿意在小喽啰身上投入太多精力、干脆只出动自己一人来对付我们，这些也算是合理的决策。但我们也一样可以利用你的这个决策，这一点你应该早点意识到的。”
朱槿细品着东云的这两段话，似乎慢慢意识到了他都做了些什么小动作。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至于信风则径自上前抬起地上的啼猿——这回即便他做出如此大的动作，朱槿也没有任何阻止的反应。
“我很高兴能听到你的沉默，这说明你虽然不适合做一个领袖，但脑子还不算愚钝。”东云冷冷地说道，“正如你所想的那样，我虽然没办法对中枢塔和奖励筹码下手，但依旧有办法让你的计划大受打击——只要对与中枢塔密切相关的某样东西下手就行了。”
“你、你难道——”朱槿的表情终于只剩下怒气与阴翳！
“现在从店门口抬头看，兴许你还能看到我在现场作业。”
朱槿抛下两个被压制的烟灰，转身冲向餐厅门口，朝上空抬起头！
——是缆车！
西北都市区缆车的缆道中段，东云如同走钢丝般站在那牢固的缆线上，一手拿着对讲机，另一只手按着一个立方体状的装置。那装置被安装在缆线之上，电子屏幕几乎占据了表面积的一半，正显眼地朝底下展示着倒计时！
“自制的小型定时炸弹，虽然炸不死人，不过把缆绳炸断还是绰绰有余的。”东云对着对讲机说，“这上面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时间是我精确计算过的，离引爆还剩三分25秒，你如果现在马上从餐厅赶往这里，刚好可以关闭炸弹。”
“黄毛小儿！！！”朱槿的脸部扭曲成一团，脸上的皱褶全都缩到了一起。
“随便你骂，我要先行告辞了。”
东云说着从缆绳上翻下身，挂在了那上面，看向朱槿这边。
“第三中枢塔在最高点的瞭望塔里，缆车道一炸，你们往返的时间至少要增长五倍，换班频次会降低，队伍机动性也会大幅削弱。不拼命死守住缆车的话，就慢慢等着被道三乘虚而入吧。
下回分配人手时记得把交通要道的把守也算进去，年老体衰的领导者。”
朱槿隔着数百米与他对视着，原本脸被狂怒激得一片赤红，那失态的表情又很快被强压下去，扭曲与愠怒也随着红色一齐褪去。
他转过头用拐杖对准啼猿与信风，似乎是打算在离开前给他们以重创、使他们无力逃脱，等到炸弹解除之后再回来慢慢处理他们；但看到两人都举起武器准备继续战斗的姿态，他意识到这样做会消耗过多时间，最终只得作罢，把拐杖收回身旁。
“……这回对垒是你棋高一着，后生仔哟。”
“不止这回。以你为对手，无论几回都只会是我赢。”
朱槿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死死地盯着他，盯着这个挂在高空的烟灰。
“告诉老朽你的名字。”
“东云。”餐厅里的对讲机回道，“烟灰鉴定科科长，东云。”
“……老朽记住了。”
话音刚落，朱槿抛下餐厅里的二人，以老年人不应有的神速向前狂奔，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任务完成，做得很好。马上撤离。”
而东云也在对着对讲机留下这句话后，纵身一跃，从缆道跳到了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当中。
一片狼藉的餐厅里瞬间只剩两个人。
“哈啊、哈啊……”啼猿喘着气缓缓地站稳了脚跟，“我们现在算可以走了？”
“是的，东云料想的没错，缆车道是那老头儿未曾设想到的命门，稍微一要挟就乖乖让步了。”信风给他搭把手，趁着朱槿离开、其他部下还没赶到的这段时间，两个人需要尽快脱离这片敌人的腹地。
啼猿冲他举起手，信风配合地与他击了下掌。
——朱槿手中现有人质数量，由3变为0。
……
末喜不清楚自己跑了有多远。
她正和伊达与星葵穿行于西北都市区的街道之上，目的地是前方不远的中央区。
早在几分钟前，在啼猿和信风的掩护下脱逃成功的他们就已经遇到了在中途接应的东云和将台。两名烟灰带着他们往中央区的方向移动了一段距离，确保没有追兵跟随之后，要求他们自行前进，而那两人则要往朱槿所在的方向回走、支援陷入苦战的两名烟灰。
“中央区的区域分界线就在眼前……星葵，你还好吗？”末喜大气不喘地问抱在怀里的小女孩。
“星葵没跑步，所以不累……”
“那就好。”末喜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但星葵并没有露出微笑以示回应，相反，末喜怀中的她似乎有什么心事，一直很犹豫地在末喜和伊达之间来回张望。
“末喜，听我说……”她最终鼓起勇气，凑到了末喜耳边，“不知道为什么，伊达这两天一直好可怕……”
——可怕？
末喜听了感觉有些迷惑。在她看来，伊达一直都是这脾气，既不算体贴，但也不算粗暴，更谈不上什么可怕。
“是你的错觉吧？我觉得他没什么变化啊。”
星葵拼命地摇了摇头：
“星葵能看得出来的，伊达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伊达很少这样子的，他一直对我很好，但现在的他……好像随时都会陷入没有底限的洞里一样……”
听到这句话，末喜抬头看了眼跑在她们前方开路的伊达。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他似乎从刚才开始就没怎么说过话。
——他会在想什么事情？
正当末喜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伊达突然开口了。
“……那两个烟灰要我们往中央区跑。”他有些阴郁地说道，“会是要我们去哪里？哪里会是安全的？”
“这个嘛，说不定是——”
“是岛主和代理人那里，我猜得没错吧。那四个烟灰被岛主雇下了，这点我还是知道的。”
末喜感觉想说的话像被堵了回来一般，不知作何回应。
伊达逐渐放慢了速度，现在已经跑到了和她们并排的位置。仔细看他的双眼才发现，他的瞳孔里空洞而阴沉，仿佛带着十足的怨气一般。
“我应该说过的，我从来不信任烟灰。我也和代理人有仇，是井月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那火烧的骷髅脸庞机械式地上下启合道。
末喜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抱紧星葵，继续向前方前进——
“你打算怎么办，向岛主寻求庇护吗？”
伊达的质问令她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时，他正伫立在深巷的井盖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完全脱险——”
“意思就是说你要站到岛主那边了。”
“不是——”
“我可不打算再向前迈出一步，到这里停下刚刚好。”
昏暗的巷子里，伊达下颚的业火显得格外惹眼。
“你有同伙，有退路，也无法下定决心向仇敌复仇，因为你并没有被逼到失去一切。但我不一样，地上已经没有我的归处，现在不会有，以后也不会有，除了星葵，我再没有其他伙伴。
若不在这座岛上夺得属于我的一切，我就只能走向灭亡。”
看着他逆着光的孤独身影，看着被他踢开了的井盖，末喜终于明白了伊达打算做些什么。
“伊达，不是这样的……”星葵声音里带着哭腔，她不知道伊达打算做什么，但也感受到了不会是什么好事。
“跟着你一起行动的这几天，除了根本填不满中枢塔的那一点奖励筹码，我什么都没得到。现在已经是游戏的第七天，我真的很需要‘有所进展’，需要看到在这座岛屿上永远生活下去的希望……朱槿打算和地面开战，我死也不会加入他，同样地，我也不会加入岛主。
我已经决定好要加入谁了。”
“等等，岛主或许会同意你和星葵留在这里。”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末喜把内心想到的东西第一时间说了出来，“现在试着去和岛主对话，直接问一下——”
“早就问过了。”
伊达的表情混杂着羞恼与苦痛。
“我偷偷用自己找的七枚筹码申请向岛主打过一回电话。你说得没错，祂的确有打算让一些人留下。
但祂只愿意接收星葵，而拒绝了我。
为什么我就不行？”
末喜无从得知岛主拒绝伊达的原因，她只觉得气在肺里进进出出，却挤不出半点声音。她不禁朝前走了一步——
“再靠近别怪我不客气。”
伊达冷冷地说。看着末喜停住了动作，他向她举起手，手指指向怀里的星葵。
“既然你和我不同边，那就把星葵放下来，然后转身滚远点。”
“你好好想清楚，”末喜没有将星葵放下，“道三曾经打算取星葵的性命，他根本没有人性可言，他只会带来残杀和蹂躏——”
“那你们能为我们带来什么？能为我们提供不被追杀的住处吗？能让我们远走高飞远离这座城市吗？能帮助我手刃仇敌恢复原状吗？
告诉我，我想生存下去，除了这么做，还有更好的方法吗？！”
有那么一瞬间，末喜感觉伊达这一阵咆哮般的质问，似乎带了几分无助的求救意味。
但一如过去被那头怪物灵魂拷问时那样，她依旧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明明想说的话如山一样多，却就是涌在喉头形不成文字。
“星葵，过来我这边。我们很快就能找到一个归宿，以后就可以不必再有什么担心了。”伊达满怀期待地朝小女孩伸出手。
但星葵只是躲在末喜怀中，啜泣着用陌生的眼光看着男人。
“伊达……快变回原来的样子吧……我不要这样……”
伊达愣愣地注视着头一回违抗他的指令的星葵，仿佛挨了当头一棒。
“……也罢，地下的生活不适合你。你选择这个女人，这个心肠软弱的女人，那就让她保护好你……这个蠢女人一定会这么做，因为她又蠢又软弱。”
伊达苦笑着放下了向她伸出的手。
“等到一切结束了，我再回来接你，到那个时候，我们就一起在这里生活。”
末喜还想再喊些什么，但一切已经太迟。
昏黄得窄巷里，伊达纵身跳进了布满毒雾的地下空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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