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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心愿


掌灯时分,老宦告辞离去,行前留下句话:“陛下今夜吃了云母散,等着老奴回去禀告您的伤势。”

        景明帝食丹成瘾,这话的意思,是暗示今夜不会太平。

        是以送走了许太公后,江小蛮便着人端了些清粥点心。先还是心里头有事吃的阑珊,等嘴里尝出味来了,发现羊乳糕清甜绵密,她便一块接一块的,配着赤豆元宵粥吃的停不了口了。

        “饿了许多日,还是姑姑最晓得我。”

        “慢些吃,你惯爱甜食,这次的厨子,可是冯都尉从江南请来的。”

        难怪入口清冽,吃多少也不甜腻。

        “哎,够了够了!可别又吃伤了肚子……”

        自乳母被赐死后,便是女官韶光一直贴身陪着她。这是个四十上下的妇人,一张粉团和善的脸面,待主上视如己出,从小就娇养宠溺,把江小蛮养的心思单纯,性子上也多些小孩脾气。

        江小蛮偎在她肩头亲昵讨好,便又多得了最后一块羊乳糕。正吃着,却听外头廊下传来两个丫鬟的私语声。

        “蜀世子整日拿个鞭子,打底下人不算,今儿竟朝个出家人出了手。”

        “啊!他也不怕神佛看着?”

        “什么神佛,那用的带倒刺的铁鞭,那和尚叫打的厉害,说是满头满脸的血,胳膊都折了呢……”

        最后两句刻意放高了声音,听得房内围塌上的江小蛮心口狠狠刺了下般,一勺粥恰呛在喉头,顿时呕了半肚子糕,咳得气都要喘不上了。

        “这是怎么了,蛮儿!”

        一道带了些醉意的声音响起,冯策掀了珠帘过来,拉过她的胳膊,就用巧劲在她背心处叩击。

        好不容易顺了气,她鼻尖俱是汗珠子,整张圆脸都变了颜色,嘴角还挂了一圈粉渣。

        两个人离得极近,冯策视线正对上那张檀口,但觉唇形如菱花般,他一时有些呼吸不稳。

        挥退了韶光,他却没有像从前一般拉开距离,而是同坐在围塌上,挨坐在一处。

        赐婚的日子愈近,他心里便愈发乱起来。今日又听了房文瑞的几句话,便难得的饮了些酒。

        江小蛮抬眼,是一张放大的俊脸。一贯儒雅肆意的眉眼中,似乎压着什么呼之欲出的纠结。

        “阿、阿兄?”她微扯嘴角笑了笑,雪白的糕粉仍挂在唇珠上,“好端端的,你喝酒了?”

        “嗯。”少年忙转了头去,有些阴恻地嗤笑起来,“你这傻丫头。”

        冯策一直清楚江小蛮生的不算美,可他当年在乱民堆里,第一回见到她时,那一眼,便觉得她就像家乡的年画娃娃一般。

        当时江小蛮未满两岁,词句都说不清楚,吃的圆球一般,梳的冲天辫上扎了根镶金线的红绳。瓷白的脸向两边突出,健康红润的小嘴正吃着块饴糖,露出两颗才长的乳牙。

        她被抱在乳娘手里,奶声奶气地说了句:“娘……娘……哥哥脚脚黑,我的鞋给穿。”

        就是小婴儿自己脱鞋的动作,惹得当时还是才人的莲贵妃笑得直不起腰来,便命人将瘦骨嶙峋的他带了回去,让他跟母族姓冯,单名策字,祈望将来能作太子心腹。

        而如今,冯策在军中渐有声望,再有两三年,封侯拜将也是意料之中的。

        “兄长,你见过房家那个了?”见他沉吟不语,江小蛮决定先发制人,将矛头从陈大郎的死转走。

        一提房文瑞,果然就见冯策眉峰弓起,转过头目光闪烁地看向她。

        “帮帮我,阿兄,蛮儿不想嫁给那个人。”

        这句话一出口,但见少年神色一松,清风朗月般笑了笑:“放心,那等败类,阿兄也瞧不上。”

        兄妹两个正商议着,便有宫里的人又回来传旨,说是陛下召公主回宫呢。

        都是亥正时分了,传了旨,小寺人口齿伶俐,面带谄媚地朝二人行礼。

        冯策酒已半醒,展开黄稠一看,果然是称‘公主’而非‘郡王’。他顿时想明白其中原委,速换了朝服,对江小蛮说:“我与你同去。”

        温凉殿内,灯火通明,符纸黄绢挂成了八卦图的分布。

        寺人才抬了江小蛮进殿,景明帝登云履仙地便跑了过来。

        “阿耶……”江小蛮还以为他要动手责打,忙要俯身行礼去。

        “免礼,蛮儿,快快免礼!”景明帝却是一反常态,竟上前将女儿揽进怀里,他圆胖的脸上分明是欣喜慈和。

        皇帝吃了过量的云母散,把江小蛮又捏又拍的,甚至还摒足了气力,撑着她双腋,将人一把高举过了头顶。

        “哈哈,快让许集过来,请个辞藻最华丽的中书舍人,替朕拟个封诰的制诏!”景明帝步子微晃,催促侍从,“愣着作甚,快!现在就去。”

        江小蛮被他轻放在龙椅上,先是唬得脸色都白了,等景明帝再次亲切地捏上她的脸颊,她突然回过神来,五岁之前,阿耶最喜欢她,便是这般待她的。

        “陛下,蛮儿还有伤在身。”冯策在旁看的心中冷笑,忍不住出言提醒了句。

        这两年在北疆对战回纥,冯策调兵之神已渐渐崭露头角。景明帝回头见了他,收了些狂态。

        “哦,良器何时也来了,这么晚进宫,何事啊?”

        “陛下容禀,臣只为一句话。”冯策拱手淡笑,却语落铿锵,“蜀世子为人歹毒,非是良配。”

        殿内空旷,一阵夜风将那些长垂于地的符纸吹得沙沙作响。

        景明帝一愣,他并不关心未来驸马的品行。想了想竟又笑着捏了下女儿的圆脸,随口说了句:

        “歹毒也只是对那些贱命吧。朕听御史说,有个叫陈大郎的,被人千百刀活活剐死了,蛮奴的手段,怕的什么。”

        冯策正要分辨,江小蛮却抢先拉了皇帝的丝白仙衣:“女儿愿自请为庶民,以堵谏官悠悠之口。”

        “嗐!作甚庶民。朕的宝贝女儿受了这般重伤,朕不但不忍罚你……”景明帝把她当个玩意儿般拉着手说话,回头不耐地对冯策挥手,示意他赶紧退下,“不但不罚,朕今儿心情大好,还要许你个心愿。”

        此时大殿中只剩了他父女二人,江小蛮多少年没与父亲这样亲近,虽然狐疑,却想着君无戏言。便是昏聩如阿耶这样的,若是答应了,也绝不能反悔吧。

        “阿耶,兄长方才说的对,那房文瑞我不嫁。”江小蛮抿了抿嘴,怕皇帝翻脸,紧张地又快速补道,“阿耶,驸马的人选,女儿想自己挑。”

        景明帝笑着思索了下,和蔼道:“也对,我大凉的嫡公主,该是自个儿来挑夫婿。看蛮奴的样子,怎么,莫不是已有人选了?”

        “是也不是……”她迟疑地看了眼父亲与自己酷肖的圆脸,反复沉吟后终是没敢直接挑明,“女儿的确是有了意中人,只是……那人出身不大好。”

        “哦?”皇帝拉长声调,随手又食了口粉,歪到在龙椅上,“蛮奴可别告诉朕,你喜欢那姓冯的?”

        “不是不是!”她连忙摆手,急道,“怎会是兄长。”

        “行了,好孩子,下次便将人带了见朕。入了你的眼,就是个行乞的,阿耶也有办法。”

        这一句说完,江小蛮望着父亲脸上的慈爱纵容,顿时吃了定心丸一般,也是感动异常。她本就是个没城府不记仇的,此刻肺腑温热,当即红着眼扑进了父亲怀里。

        因密谶应验,景明帝视她的腿伤为大劫,是替自己挡煞的机缘,往后他便福泽延绵了。是以,什么御史弹劾,悔婚之事,他都毫不在乎了。

        父女团圆,天伦之乐。

        “阿耶,那些粉石之物,少吃些。”上一个这般提醒的官员,被皇帝砍断手脚,扔去了乱葬岗。

        就在皇帝脸色变阴的档口,偏殿里忽的传出女子压抑的哀吟。

        “真是晦气,来人!还不将那贱人拖走。”

        是萧滢的声音!

        萧滢在莽山伴了她近十年,江小蛮稍作辨认,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

        她一把推开父亲,随手捡了根金杖,拖着左腿瘸拐着疾奔至偏殿。

        只见萧滢神志不清地跪靠在雕梁下,眼角、鼻梁遍布血污、青紫,整个人明显是被人暴打过,且手肘痉挛,像是毒发了似的。

        好好一个女子,尽被弄成了这副模样。

        江小蛮一言不发,过去将她抱过来扶着。素来天真含笑的杏眸,利箭一般,射向一旁侍立的宫人。

        眼睛里的冷意让宫人打了个寒颤,不禁跪地低奏道:“是……是美人打碎了陛下的丹药,陛下怒极逼着她尽数吞吃了。”

        原本江小蛮隐约知道萧滢在宫中过的不好,却从未想过,杨侍卫那桩事后,景明帝平日里竟会这样待她。

        “滢姐姐你醒醒。”她缠着声,听到后方脚步时,竟爆发式地骤然对天子大喝:“你究竟给她吃了什么!?”

        药性正盛的景明帝被女儿这一吓,看了眼地上温婉不再面目全非的女子,忽的便兴味索然起来了。

        “就是些桂香散罢了,这个贱婢,真是越发无趣!”

        生死关头,江小蛮不敢再犹豫,转念下了决定。

        她一边去抠唆萧滢的喉咙,一边坚定道:

        “方才的心愿要换一个。君无戏言,蛮奴恳请阿耶,让女儿带她出宫!”

        …………

        桂香散虽非剧毒,却是西域传来的一种助兴方剂。少食可于床底间增趣,多食重则丧命,轻则神志受损,终生痴傻。

        听御医说无解后,江小蛮六神无主间,想起在山洞时,道岳曾提起略同西域的奇毒杂症。

        想到此处,她也顾不得时辰,找了匹马勉强带了萧滢便朝讲习所奔去。

        “是、是蛮儿吗?”夜风吹的萧滢清醒了片刻,她挣扎着想要自己去拉缰。

        她的手苍白冰凉,激得江小蛮终于掉了泪。

        萧滢比她要大四岁,是家中庶女,不被重视,也曾被家人送去莽山积福。她两个是真正手足的情分,相依相伴着长大。

        讲习所为道岳独辟了一所荒芜小院,时近子正,江小蛮刚在马边艰难立定了,小院的门感应似得开了,便有个相貌健朗阳光的胡人少年赶了过来。

        “与郡王问好了,我叫阿合奇,是道岳法师的族弟。”他呲牙一笑,在掠过马背上歪坐着的萧滢时,却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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