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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堪


  
  言昳有点崩溃:“为什么跟你刚见面没多久,  又要骑在同一匹马上逃命了!”
  
  山光远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看她挣扎的厉害,直接按住她的腰:“要进城吃螃蟹的不是我。”
  
  言昳哪能承认如今局面跟她要来城里浪有关,  直咬牙骂道:“都怪梁栩那个瘟神!”
  
  她怎么挪动都觉得奇怪,  山光远拧眉,  按着她腰的手收紧了几分:“你想掉下去摔死吗?”
  
  言昳不高兴,  但这会儿街道上纷乱起来,  大规模罢工遇上了高调出行的王爷,  事情必然会变成大混战,  她只好抓着马鞍前侧的桩头,强忍着脾气,  闷闷不说话。
  
  不过不比之前倭患的时候,  是作恶者对普通人的屠杀与制造混乱。现在的局面,  只是大家都想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山光远只把手放在刀鞘上,  并没打算拔刀。
  
  他竟然看着言昳也伸手,从腰间小袋中,拿出了一把尺寸不过比巴掌大一些的黑色小□□。
  
  他吓了一跳,  连忙按住她胳膊:“你要干什么?”
  
  言昳挣扎:“干嘛,我也要自保呀。”
  
  他想起来,五年前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曾恨恨的说,自己有把枪就好了。
  
  结果到现在,  她还真的随身带一把小枪。
  
  山光远看她纤细的手指放在扳机口处,  真怕她不小心走火打伤了自己,急道:“你会用吗?!”
  
  言昳拧过身子,  气盛道:“你以为我是拿了个小玩具吗?我学了的!”
  
  山光远抓住她端枪的双手,手指卡在扳机处,  强行把她胳膊提起来:“你要是学了,就把枪口抬起来对着天,别朝下。否则走火会打到你的大腿或者是马颈的。先别上膛。”
  
  言昳扁了一下嘴,还算是听话的抬起胳膊,闷声道:“知道了,将军。”
  
  她确实只找过几个枪兵学过,但能力也仅限于打中花瓶什么的,对于马上持枪,她一窍不通。
  
  京津道路泥泞弯曲,河道密布,斜坡上偶尔有些石板铺路,也修了些矮台阶,山光远身下这匹马,在城镇中跑的略显踉跄。
  
  言昳感觉自己就跟在一辆不停刹车的公交车上,山光远都快把她挤下马了,她气恼的放下一只持枪的手,去锤他大腿:“我不管!你不带两个马鞍,就是思虑不周!而且你大腿为什么硬的跟石头似的!”
  
  山光远也后悔了。
  
  每个人都是对自己的外表不熟悉,对常常见面的人却了如指掌。重生后,他一直总觉得自己是个成年人,但言昳还是个小少女。
  
  总之就是还没长大似的模样。
  
  哪怕重逢之后,他确确实实看到她身材的变化,她五官的成熟,但因为言昳在他面前性格几十年如一日的娇气蛮横,山光远就总觉得——她还是个小少女。
  
  但现在真挤在一匹马上,他可算是知道为什么总说女人软了。
  
  她明明只是不舒服的晃,在他握缰绳的臂弯间,便像是块杏仁豆腐、羊脂奶糕似的乱撞。她看着像是有一把窄腰,一双细胳膊,应该也有骨头有硌人的地方,可他因路上险情将胳膊收软几分,却只感觉像是一双筷子夹住了酥软蒸肉……
  
  他现在终于理解,上辈子这个时候,言昳在京中艳名远洋,万人肖想,多少人总用一些肉菜的名字形容她,仿佛只有味觉的享受才能通感联想到她的荤浓娇丽。
  
  山光远前世也是因为天生性格异于常人,他既不理解那些男人对言昳的渴望,也瞧不起他们的肤浅。
  
  他觉得只有自己见过真正的不虚假的她。
  
  但现在,山光远迟迟的好像又理解了那种庸俗肤浅却又不可能掌控的渴望,到底为什么诞生了。
  
  他心里复杂起来,好像觉得自己的爱变了味,自己也变了味。
  
  言昳还是对天津的街巷有些了解,指挥着山光远往出城的方向走,只是这间隙还没忘了气鼓鼓的拧着指甲要掐他大腿。
  
  山光远本来就不怕疼,但言昳指甲确实尖利,他衣裤又穿的单薄,让她这样没完没了的骚扰下去,他非要心里更乱更难受不可。
  
  言昳嘴上不停,一边掐人一边使唤他东奔西跑。山光远忍不住“嘶”了一声,拨开她的手:“别掐了。”
  
  她没轻没重的,好像这会儿才意识到他也疼,赶忙收回手去,不安心虚的回过头拿眼睛瞟他。
  
  山光远眉头紧皱不理她。
  
  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刚刚掐过的地方,表达了一点点愧疚。
  
  言昳这手轻轻软软一摸他的腿,山光远简直是汗毛恫立,腿一紧,僵住后背往后躲。整个人若是把角弓,几乎要发出绷紧拉满的嘎吱声。
  
  他喝道:“手拿开!”
  
  言昳哪知道原因,扁嘴:“小气鬼,掐你两下就跟我翻脸了。”
  
  罢工者和城防军没到这边的街道上来,眼见着再穿过几条巷子,就能跑上离开天津卫的大路,他松了口气,将刚刚拔出几分的刀往刀鞘里放了下去。
  
  言昳倒是这会儿关心起自己的安危来了:“先慢点,咱们仔细观察一下,天津卫兵屯驻兵不少,我怕有骑兵上了主道,把咱俩也给撞了抓了。”
  
  现在虽然安全了,但山光远没空搭理她这些,正绷着自己那根弦,脑子里的事儿都被挤成了平面,他一时间都想不起来下一步应该干些什么。
  
  他现在很想下马,说什么他也没法共骑了,他宁愿给她牵马步行。只盼着她没发现。
  
  言昳果然皱起眉头:“你腰上到底挂了多少东西,是望远镜筒,还是那两个打包的螃蟹,硌的我难受死了。”
  
  山光远屏息难堪起来,她拧着身子想回头看,一只手似乎还在往后抓,想要把他腰带上的挂钩的装螃蟹的袋子给扯到一边去。
  
  他人生以前只有打仗和无聊的生活,面对这种级别的难堪与直接,还真是头一回。
  
  但山光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难以面对的难堪,还会被言昳跟下河摸鱼捉虾似的要逮住!
  
  她爪子要抓,山光远使出了擒人捉拿的姿势,一把扣住她手腕,压在她背上,闷声道:“你乱挠什么?!”
  
  言昳可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好好哄都未必能把她哄好,更何况他连吼她两句,她吃痛着吱哇起来:“你干嘛?我难受啊,是你非逼我跟你挤在一个马上的,我都不抱怨了。可有东西都硌着我好一会儿了,我忍不了才让你把你腰上挂的那些丁零当啷的玩意儿挪一挪地儿!赶紧的出城吧,我要租车去了!死也不要跟你挤一匹马了!”
  
  山光远眼前发黑。
  
  真要让她抓着了,她岂不是要“挪一挪地儿”,给他薅了不可。
  
  她本来张口还要鬼猫乱叫,感觉山光远明明空出一只手,也没挪挪腰上硌她玩意儿,只往后坐了坐,沉默着不说话。
  
  言昳又不是闺里锁了十来年的傻姑娘,她本来还想嚷嚷,忽然当头喝棒,慢慢反应过来。
  
  言昳呆住。
  
  她无法不呆。除了前世成婚那一次,山光远展露了一丁点成年男人的肖想与无法自控以外,他平日不论是何种年纪,都像一块钝锈铁板,粗粝木头。
  
  两辈子的少年时,他就不显露出别的同龄男孩的轻浮混账,长大后也总是沉默的,远远的伫立着。她既觉得他举手投足之间,是爷们中的爷们;又觉得他没有许多男人的腻猥不堪,是异类中的异类。
  
  山光远应该是个木疙瘩长出四肢脑袋和须发,言昳要是幻想一下山光远脱光了样子,都感觉是个没有□□的泥偶。
  
  ……她也不是故意的,但她认识他几十年,总有这种刻板印象。
  
  突如其来,在这种周围混乱不堪的逃命时候,她像是被大钟拢住,一万个喇叭对着脑袋不开化的言昳敲着钟壁狂轰滥炸:“山光远是个爷们!不是泥偶!人家有那玩意儿!”
  
  言昳见过的低劣男人太多,从亲爹到梁栩道前世的许多编排她的追求者,所以但凡是让她能意识到是“异性气息”的男人,她总习惯性地有一些贬低与厌烦。
  
  哪怕发现对方是个好男人,她也需要时间去克服自己的心理。
  
  但如果是山光远呢?
  
  她似乎贬低与厌恶不起来。
  
  显然他也很窘迫很不好意思,山光远松开按着她手腕的手,扶她坐稳,手一撑马背后头,直接跳下来了。
  
  他闷头牵着马缰,一言不发的往前走。
  
  言昳也垂眼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后腰椎上跟让人拿烙铁顶了似的,耳朵也要涨红了。
  
  俩人就跟西天取经的师徒似的,一个低头牵马,一个垂眼在心里念罪过。
  
  但言昳又觉得,想着山光远是个好发小,对她照顾又包容,真要是一起长起来的男孩女孩,怎么可能遇不上这种尴尬。再说不比她是成熟大方懂得多,山光远应该就是个闷葫芦、愣头青,他自己更觉得难堪和难下台吧。
  
  言昳真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回如此善解人意。
  
  想着今天下肚那好几个螃蟹,她也要给他台阶下。
  
  言昳嗳了一声,趁四下无人,只有远街上有喧闹,小声道:“二十岁嘛,我懂,怎么说——比金刚钻还硬,这也不怪你呀。虽然你内心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老男人了,但这个年纪就是会起个身,拧个腰就有反应的。”
  
  山光远感觉里头句句话,个个词,都够让他五雷轰顶,内心崩塌。
  
  她怎么就什么都懂了?
  
  他怎么就成老男人了?
  
  什么叫起个身、拧个腰——说到底源头不是因为她不安分吗?
  
  山光远站住脚,感觉自己头顶变成线香燃尽的灰柱,谁吹一口风,都能让他化成碎末。
  
  言昳就是挑准了机会上来鼓着腮帮子吹一口的人。她看他不走动了,觉得他窘迫,但料想也是他前世今生这么多年,身边没有同龄好哥们的缘故,她弯下腰去,当了这个好到极点的哥们,拍了拍他肩膀:“重拾年轻的感觉就是好吧,没事儿,别在意,咱都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也不会当回事儿!”
  
  她吹一口气都不够,山光远这截香灰都摔在坛炉里断成好几截儿了,她还非要找到残骸,给他仅剩的一点颜面和旖想,都吹成重归大地的碎渣。
  
  她又“成熟”地说:“男人到了二十五岁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除了那个别天赋异禀的,三十岁往后,一年一断崖。珍惜现在的好时光,否则以后呼唤它,它都起不来,岂不更绝望。”
  
  山光远眼前发晕发黑,沉沉吸了一口气,要不是手里还牵着缰绳,他几乎要往后晕跌过去了。
  
  天津街巷里秋季的穿楼风,不如言昳的话有横扫秋叶的架势。现在他比螃蟹都冷静了。
  
  他之前还是只是难堪,现在有点绝望,绝望的都不知道如何该反驳她。
  
  这就是过了两辈子的老熟人遇见这种事儿的反应吗?
  
  这就是成婚快二十年应有的待遇吗?
  
  山光远沉沉吐了一口气。言昳以为他是找着台阶下来了,也心里大松一口气,跟猫爪猴挠似的心总算落地。否则天知道,那些看起来冠冕堂皇的话,编起来有多难。
  
  她催促道:“快点吧山爷,您年轻着呢,还能再体味很多年,但命就一条,我这家大业大,资本雄厚,不能折损在梁栩这瘟神闹的破事儿上。咱们先赶紧离开,怎么都好。”
  
  山光远拖着步子,拽着马往前头主道上走。他想着言昳虽说前世名声不好,但她是个挑剔又自爱的性子,刚刚也算他冒犯人了,不论怎么,他也该赔个不是。
  
  只是抬起头来,却发现言昳竟然心不在焉的给马鬃编着小辫儿,耳根后头红了一片。但她不显得臊眉耷眼,言昳天生有股理直气壮,干啥都对的底气,脖子跟红苔菜根似的,脸上依旧风轻云淡。
  
  往外走到主道上,从小路斜插到这条主路来,确实离出城不远了。可出城处,竟然被一群城防卫兵拦住,大路中央有七八个尖刺路障挡着,几队城防,既有刀兵也有骑兵,守住路头,阵仗十足,看起来是谁也不让通过。
  
  但毕竟山光远是有官身的,他还是京师武将,出示一下腰牌,也应该能过去。
  
  山光远快走几步,牵着马靠近路障,几队城防卫兵提防起来,为首百户模样的兵将不耐烦道:“任何人不可通过此处——”
  
  山光远习惯性去摸自己放腰牌的口袋,才想起来那里装着螃蟹。说着螃蟹,他差点又被拽回刚刚的情绪里,他连忙稳住心神,从袖中找出腰牌。
  
  那鎏金铁牌的光泽和五色彩绦编织的束带,京津这边的兵将不可能不认识。对面百户神情一凛,连忙抱拳行礼,只等看清了牌面上具体写的官职,再开口尊称。
  
  山光远率先道:“不过是随友来天津卫出游,遇见了这档子事也真没料到。只是明日还要进宫面圣,还请放行,我等好赶回京师。”
  
  百户显然是得了上头的死命令要拦住这里,眼前京官大也大不过衡王,他瞧着这位京官武将为美人牵马,估计也不是什么“友人”。
  
  百户正要开口拒绝,就瞧见宽路那边,有车马浩浩荡荡奔袭而来,车马队伍两侧还有骑马或奔跑的城防兵。这百户连忙对山光远道:“官爷还请靠边,别伤了您——”
  
  山光远已然回身,迅速逮住言昳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而后牵着马疾退几步靠边。
  
  言昳后知后觉,他估计是怕再因作乱而惊马,闹出跟五年前她落水那样的意外来。
  
  她探头,看见那车马尊贵奢华的雕花,便知道现在跑来的,就是被人护送着逃命的梁栩。
  
  百户命人抬开路障,让出一条道来,车马与浩浩荡荡的护送队伍,奔过了路头卡口,言昳眼睛正在瞧,发现其中一架马车中,在颠簸中不忘掀开帘子,往外看着。
  
  那张脸白的泛出月色似的青蓝,额前几缕斜下来的发丝遮挡住半张脸,发丝被风吹拂动,便让人一眼就瞧见了从额头到颧骨的明显疤痕。
  
  他右眼冷冷朝外看来,竟一眼看到了站在路障旁不远处的言昳与山光远。
  
  山光远也无声的看向梁栩。
  
  却没想到言昳一双手,忽然抱住他的腰,跟有意黏腻他似的,攀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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