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宋离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仇明月说这话时，跑马场上正气氛焦灼，两侧轰声四起，喧嚣声沸反盈天。
她手下几员悍将闻声皆生出薄汗，云枭将士大多精通马术,博个头彩跑场马是兴起，大家只当玩玩罢了，但……
今日玩的野，策马接力，马背搏杀，十二营各盲抽六人来赛。拢共十圈，赢的连赏三日大荤，垫底的那队全营得饿一顿。
其中六营全营最强，外加手气爆棚抽中悍马数匹。十营最弱，盲抽的六个玩意儿全是无名小卒，头衔止步于统领百人的都头。
这是场毫无悬念的赛马，可仇明月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彩绸挂在长杆上猎猎有声，檐下铁马摇动，把远处连绵的黄沙搅成急走的漩涡。
鞭声未响，所有人伏在马背上，如蓄势待发的剑。
六营全员已经架锅起火，准备炖肉了。
十营指挥使高天猛看了一眼那锅，冷静躺平：“输赢看淡些，一顿饿不死。”
副指挥使直接躁出文言文：“汝不知丢人，吾知。”
倒是年轻的都虞侯轻啐一口，突然指着远处：“埃？那不是小哑巴吗？”
云枭不比南陆潮湿，二月尾声中，一连多日晴阳高照。仇明月捏着热茶，眼神越过长长的马道，落在那道薄影上。
是宋离。
他褪去常服的身体裹在劲装之内，小腿部位勒出修长紧实的线条。整个人低俯在马背上，墨发长垂至膝间，温雅挺拔、飞扬勃发，与平日判若两人。
鞭声震响，十二营首战将士骤风般的飚了出去，冲出漫天飞沙转石。
她的小哑巴策马立于第四个点位，勒紧缰绳，隔着人头攒动的海洋，在马背上安静地冲她笑起来。
他眼睛里装着月亮和海洋。
仇明月指尖微蜷，感觉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开局不利，十营第一跑不仅起步晚，还因为过度紧张腿抽筋了。
望着几乎被甩出跑道的小都头，十营诸将如遭雷劈。完了，本想垂死挣扎下，结果直接死在了起跑线上。
他们倒不是没想过输，但总归不想输得太难看。
六营指挥使薛云高声大笑：“十营的兄弟，也忒谦让了。”
十营诸将人均脸挂百斤猪肝。
宴北捋着长须，余光略过仇明月，淡笑道：“将军，今日兴致正起，不如设个赏，赌一场。”
众人都扭过头去望着仇明月。
仇明月正居高座，睨视群雄时给人十足的压迫感。
“传下去，今日塞马前三甲，皆有重赏。但凡说得出的，挨个儿到我这儿领。”她停顿了下，又道：“第一甲，另官升三级。”
玩大了。
本着不能自灭威风的原则，十营诸将默默流着眼泪，将适才推到六营处的赌注又悉数挪了回来。
薛云促狭笑道：“仗义，今日十营的兄弟可别输的裤子都没得穿。”
“这可说不定。”宴北捏开扇子，气定神闲道：“我赌十营第一。”
赛程过半，十营独占鳌头，稳居……倒数第一。诸将面如死灰，捉紧了裤腰带。
第四跑。
仇明月手心攥出了汗。
电光石火间，只见宋离陡然一喝，锐箭般破风而出。马蹄踏溅的扬尘中，他犹如一道穿云疾驰的闪电，在落后的赛道上豁然劈开了一条峰回路转的新路。
“操！”有人猛地吼出声来。
宋离裹着逆风而来，势不可挡。他飞快超过了五营、三营、八营……
每超过一营，便有人从马上劈头倒下，场外顿时喧嚣冲顶，吼声雷鸣。
仇明月目光微动。
她的哑巴少年如今已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墨发飞扬奔跑在疾风中，那一贯的冷漠忧郁，此时都烧尽在周身迸发的肆意昂然中，让人心如响鼓，难以移目。
“小哑巴！”
十营指挥使高天猛兴奋的大吼一声，几乎踩垮了马场边沿的栅栏，冲赛场喊得震天动地：“跑！给老子使劲冲！跑赢了老子指挥使都给你干——”
远山巍峨，奔跑的少年最是动人。
即便隔得这样远，仇明月仍能听到晴空下坚冰消融的声响。
他策马扬鞭时英姿昂然，那不堪回首碎成冰渣的失意与仇恨，仿佛在追逐中短暂的不见了。
仇明月嘴角泛出笑意。能看他快乐游戏一场，比什么都好。
六营早已一骑绝尘，前三人只顾策马狂奔，另几人围追垫后。本以为难逢敌手，但侧眸的瞬间，宋离已挥鞭直逼而来。
六营最后的这两骑几乎同时放慢速度，将窄道挤成无法突围的狭线，就在他压身擦过的瞬间，同时挥拳出击。
他想赢的念头这样强，迫命追赶的气势简直骇人，他根本不怕这窄道，也顾不上两侧突然横出的银枪铁戟。
骏马嘶鸣凌空跃起的瞬间，六营垫后的几人犹如崩开的巨石，在急促的马蹄声中翻倒在地。
仇明月被茶烫红了指尖也浑然不觉，在他纵身一跃消失在马背上的刹那，几乎呼吸停滞。
“狗日的！这人他妈的不要命了！”滚下马的那刻，有人哀嚎。
宋离的马已越过阻障，奔驰在最后这段赛道上，但马背上没有人，马在冲力中很快失了方向，即将冲出马道。
雷霆一瞬而已，宋离从旁侧的木栏上腾空而起，重回到了马上。
场下爆出雷鸣和尖叫。
他肩骨溢出血迹，小腿也被急速擦过的铁蹄踢出淤痕，却浑然不觉有痛，喧嚣离他越来越远，终点却越来越近。
最后一圈，六营全军覆没，搭好的锅灶灰扑扑的晾在扬尘中。
十营的兄弟顿时陷入鼎沸，这场绝处逢生的逆袭战来的如此惊心动魄，连六营指挥使薛云也忍不住叹了声：“赢得实在漂亮。”
宋离踩着枯叶而来，血迹斑驳的靴底沙沙有声。
周边越是吵闹，越衬的他冷情。
适才所有的锐利锋芒仿佛都已被吹散了，仇明月望着他的伤，眉头紧拧。
你就这么想回家。她拿眼神无声问他。
是，我想。他站在余荫下的阴影里，静静回望她，没有说话。
赛马场上的喧嚣声未散，两人立在早春的风里，不知为何彼此都有些难过。
宋离生的白净，是烈日都晒不黑的那种。
他这样垂着眼时，眼睫被镀上了一层薄凉的光，说不出是欲拒还休，还是果真无情。
仇明月偏偏就吃他这套。
十营的将士们熙攘着将宋离拉走了。
宴北侧头问她：“生辰而已，这礼不轻了吧？要我说何必大费周章，直接送不就完了？”
仇明月脸上却没有喜色：“送他，不如给他机会让他争。”
她的小哑巴是这样厌恶怜悯。
宴北摇摇头，就为正大光明给他个赏，仇明月筹划这场赛马月余，怎么赢了，这两人还这么别扭。
夜里篝火燃起，在其他营的骂声中，十营的肉香漫出五里开外。
仇明月一直等到月上树梢，宋离也没有来。
他不要赏了？
她熬得有些心烦，把帐帘打开了，问：“他人呢？”
仇明月身边的近卫知道这个他是指谁，低头踌躇道：“回将军，看着……像是……已回去歇下了。”
“结巴什么。”仇明月不悦。
宋离账内无灯，像是睡了。
但仇明月站着听了会，觉得里头的人还醒着。她撩帘而入，近卫则退避后守在账外。
“敢在我面前拿乔的人不多。”她在黑暗中看向宋离：“你就这么会拿捏我。”
没有回应，账内一片安静，只有沉稳的呼吸声撞入耳际。
居然真的睡着了？
宋离背身而卧，似乎睡的很沉，他的手臂垂下来，手指干净白瘦，淡青色的血管埋在肌肤下若隐若现。
仇明月走到塌侧，垂眼看着宋离微微汗湿凌乱的发，和那双落在枕边的手。
她的小哑巴睡着了也这么诱人。
是因为夜色太沉，还是因为吃了酒容易醉，白日里那些隐而不发的情感，此刻都在蠢蠢欲动。
她看了许久，宋离都没有醒。
仇明月隐约觉得失望，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这个人的心根本捂不热，他或许从来不在乎她送什么生辰礼。
月光越过窗隙，擦着他温柔的眉眼，又落在仇明月指尖，凝成一湾银亮的湖泊。
她在这片无人知晓的寂静里，忽然握住了宋离的手。
“生辰快乐。”她说。
宋离长指微曲，指腹很凉，仇明月侧着头，吻了他的指尖。
“喵呜~”账外有野猫穿林而过。
紧接着宋离微微蜷缩着身体，从榻上仰起了头。仇明月几乎下意识撤了手。
“什么时候醒的？”她有些惶然。
宋离迷糊着眼，打着手语：刚刚。
他毫无察觉的样子让仇明月放下心来的同时，心口一阵酸涩。
宋离打手语时露出了一截手臂，仇明月皱着眉，几乎立刻察觉到这些伤是从哪儿来的。
“是六营今日赛马的那几个？”仇明月冷声问：“输不起，倒是打得起。”
难怪几个近卫结结巴巴不敢答话。
宋离打着手势：无碍，到底没闹起来。
他眼尾很长，垂眸时微微压出一片阴影，显得委曲求全。
仇明月俯下身去，心疼溢于言表：“你大可不必这样仁慈。”
宋离微微笑了：那不然，将军替我杀了他们？
他躺在夜色里，神情冷淡，一双寒如冰雪的桃花眼，在极致的美丽中生出令人胆寒的戾气。
仇明月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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