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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寄瑶抬起头。

        两人四目相对,俱有一瞬怔忡。

        裴殊度此刻也已更过衣,撤去了冕冠垂旒的遮挡,露出了线条精致的俊美面庞。一身玄纁缓袍,让他身上的凌厉之气比在军营初见时淡去了许多。

        寄瑶记起出嫁时兄长的叮嘱,暗掐掌心。

        “缙王殿下。”

        她站起身,敛衽行礼,低眉顺眼,“适才却扇时,妾心里太过紧张,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正如阿兄所言,这桩婚事已成定局,她在凉州举目无亲,除了想办法跟缙王和睦相处,又有别的什么办法?

        正所谓,君子行事、卑以自牧,江海为下、百川归纳,率先将自己放到谦卑伏低的位置上,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极难做到的事。

        裴殊度望着面前的少女,目光似是揣度。

        半晌,他缓缓开口:“无妨。”

        寄瑶见裴殊度的反应也算和气,略略放心,继续摆出大家族弘雅知礼的态度,又道:

        “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妾既入了缙王府,便是一心想与殿下好好做夫妻。”

        裴殊度凝视寄瑶。

        进屋之前,他其实,也曾想象过自己即将面对的场景。

        女孩或是依旧垂着眼,回避着视线的触碰,又或者是像那日在中军帐里,湿红着眼角,从神情到姿态都流露着想要逃离的迫切……

        却不曾料到,她盈盈而立,神色淡然自持,语气轻轻软软地对他说,想与他做夫妻。

        “你想好了?”

        他问道。

        寄瑶目光不避不躲,“嗯。”

        这桩婚事,牵扯前朝政治。

        而昔日她与太子的婚约,虽不曾经过正式的三书六礼,但皇后言之凿凿、圣上暗许默认,京城内外所有人,都只当这桩婚约是板上钉钉之事。

        她能想到的尴尬之处,裴殊度自然也想得到。

        与其一直避讳不言,不如直接把话说清楚,省去无谓的猜忌。

        裴殊度的视线凝濯在寄瑶脸上,眸光侧逆着烛火,显得格外深邃。

        “好。”

        他语气中有种常年征战沙场的主将口吻,决断、毫不拖泥带水。人伸出手,拉落身后垂帘,朝床榻踏近一步:

        “那安置吧。”

        安置?

        寄瑶扭头扫了眼喜榻。

        夫妻是要在一张床上共眠的,这点她倒是知道。

        眼前的喜榻够大,并排容下四五个人亦不在话下,两侧隔开的距离比平时站着说话还要远。

        寄瑶预先有过心理准备,欠身上榻,一路缩退到最里面,扯过被子,侧身朝内。

        小时候,她曾跟母亲和大伯母一起,去看过堂兄娶亲的喜房。

        那时她人小话多,好奇地问为何堂兄娶了亲,就得跟嫂嫂睡在一张床上。

        大伯母说:“亲近的人睡在一起说说话,不就更亲近了吗?就像阿瑶以前,不也总喜欢跟堂姐睡一张床吗?女孩家,除了自己夫君,不能让别的男子瞧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模样,夜里想要跟人说话,就只能跟夫君说,懂吗?”

        她半懂不懂,转而想起自己出嫁了的堂姐,又问:“那嫂嫂以后也会像堂姐那样,怀上小宝宝吗?”

        大伯母扑哧一笑,伸指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傻孩子,想得倒挺多!小宝宝都是天赐的,成亲以后,要去庙里拜了菩萨才能有!”

        眼下寄瑶拥着喜被,根本想不出有什么能跟裴殊度聊的话题。

        至于小宝宝什么的……

        她以后见了庙宇,一定记着绕道走。

        身后床榻的另一端,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声,紧接着榻面一沉,男子高大的身躯也躺了上来。

        床帐落下,帐内的光线立刻暗沉了几分。

        内衬的鲛绡纱帘薄如蝉翼,流光折耀,狭窄的空间中,幽香萦萦,烛影婆娑。

        裴殊度的视线,从帐顶的绛绡上盛放着的金合欢,缓缓移向躺在最里侧的那道身影。

        女孩面朝着内壁,扯过的衾角搭在玲珑起伏的腰身上,一拢乌黑的长发从肩头拢去了胸前,露出颈后一截细白的皮肤。

        较之同龄的姑娘,那身形多了几分金娇玉贵养出的婀娜,可在他眼里,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裴殊度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帐顶的金合欢。

        花影稀疏间,仿佛又看见了许多年前,那个扑到他膝前、把一本《裂国传》塞进他手里、眼巴巴软糯糯央道“皇叔帮我读个故事”的小奶团子……

        圣上病体难愈,急着让他娶了沈寄瑶,无非就是两种算计。一,让太子与自己疏远甚至结仇,如此才能狠下心来继续削减四州的兵权。二,中书令沈致野心难掩,自己与沈家联姻便等同卷入了门阀间的派系争斗,朝中再有异动,牵连缙王府受罚就在所难免。

        所以,自己若与她琴瑟和谐了,必然是弊大于利。

        但若是因为朝权争斗而冷落她,又似乎,并不公平。

        裴殊度垂了垂眼,想起两人适才在床前的对话,心口有难辨的情绪缓缓漾开。

        终归,已经合了卺,结了发。

        她不也说……想与他,好好做夫妻吗?

        寄瑶面朝内壁静卧了会儿,不再听见身后有什么动静,觉得裴殊度大概也没什么好跟自己说的,情绪终于渐渐松缓了下来。

        她今日起得早、一整天又紧绷着心神,眼下人一放松,疲倦感就开始沉沉袭来,不知不觉间,攥着被角的手指徐徐展开,眼帘也开始一点点垂低。

        迷迷糊糊地,感觉被衾仿佛被朝外扯了扯,紧接着,身后的空间被某种高大的物体顷然填满。

        她迷惑地睁开眼,意识尚来不及运作,男子有力的手已经扶上的她的肩头,将她的身体扳转平躺了过来。

        红烛光影间,裴殊度冷峻的眼眸显得有些暗沉,蓝紫的光泽隐入了深邃的幽阒,定定地注视着她,白皙的脖颈间,轮廓温柔的喉结轻轻滑动一瞬,双唇微启,似是欲言又止。

        寄瑶在他的注视中清醒过来,氤氲的双眸渐渐睁大,嗓子带着一丝哑:“殿……殿下?”

        女孩的眼尾有些泛红,原本有些稚气未脱的面庞因此倒添了一抹难以言绘的妖娆,唇瓣微咬、酡色嫣红,语气中的一丝紧张,再不复先前引经据典时的淡然自持。

        裴殊度蓦而有些想笑,唇角轻牵,却带出了一声幽微的喟叹。

        他伸出手,覆到寄瑶的双眸上,然后慢慢地倾下了身。

        寄瑶忽觉眼前一黑,继而颈间的衣领像是被拉扯开来,温热的气息在耳畔拂近而来……

        她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就挣扎起来,抬手去推挡在自己眼前的手臂。

        然而男子的手臂是那般结实有力,铁铸一般的难以撼动,让她又想起了中军帐里那张弓弦粗壮的角端弓,和射穿了胡人咽喉的那支黑翎铁箭……

        鲜血飞溅,满目殷红。

        寄瑶惊叫了声,不管不顾地推攘起来。

        裴殊度被女孩的尖叫声震得耳鸣,撤开手,撑起了身来。

        寄瑶逃出钳制,迅速地后缩至另一端的壁角,抬手摸了摸刚才被靠近的脖颈,急促地喘息着。

        前几日读的那本《五胡史论》里说,有些胡人喜食少女血肉,刚才裴殊度俯身到她颈边,难不成就是……

        想当年他的生母慕容皇后,不就是因为巫邪之术被送进了大牢吗?那晚承极殿里的妖影与哭声,至今都是宫中最恐怖的传说!

        她蜷身而坐,戒备地盯向裴殊度,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波澜不惊:

        “殿……殿下当知,我是圣上亲封的缙王妃,是中州沈氏的女儿!”

        就算他还记恨着之前的过节,也不能拿这样的法子来惩罚她!

        裴殊度转过身,下颌处浸着一抹被她慌乱间抓出的血痕,衬得神色冷峻而锐利。

        她的激烈反应,让他有些意外。

        就寝前,明明是她在有意示好,不是吗?

        裴殊度不到十二岁就入了军营,没少听老兵们私下议论香艳事。

        女人欲迎还拒是什么模样,真心厌恶又是什么模样,他想,自己是能分得清的。

        “所以呢?”

        他领悟着沈寄瑶的言下之意。

        “因为你是沈氏的女儿,就需要跟本王虚以委蛇?”

        就寝前那些低眉示好的话,原来,只是拿腔作势的敷衍。

        因为生作了沈家的女儿,哪怕心里百般不愿,还是得装模作样地说出“要与他好好做夫妻”的话……

        婚礼前夕,礼部侍郎岑淞特意求见,转呈上一封中书令沈致的亲笔信,字里行间不掩试探拉拢之意。

        他原想着,她年纪小、不懂政治,否则当日在军营中也不至于公然与自己争辩对峙。岂不知,竟是自己小看了她。

        到底……是在太子身边长大的女孩。

        裴殊度唇畔掠过一丝嘲意。

        也正因如此,走到这一步,便再也装不下去了是吧?

        寄瑶也在研判着对方的质问,脑中思绪疾驰。

        沈家和这桩婚事的各种牵连,她自是知道。

        所以裴殊度自然也清楚,她和他的关系恶劣些,其实才是好事。至少,不用让他卷入朝堂上的门阀派系之争。

        所以说,他选择在新婚之夜用这样可怖的方式伤害她,并不是要搞报复惩戒,而是想借此向朝廷表明他厌恶沈氏的立场,对吧?

        寄瑶在世家严苛的教养下长大,家族荣耀是从小被灌输得最多的东西,所以这种时候,她下意识地就会想要捍卫家族清誉。

        “沈家没有拉拢缙王殿下的打算,就算以前有过,现在也决计不会再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氏百世华胄,循得是‘民惟邦本’的治世准则,那日在西平亲睹了殿下‘治理’流民的手段,即便是我大伯父,只怕也不敢苟同!”

        裴殊度盯着缩在壁角、言辞却很铿锵的少女,怒极反笑。

        他的手段?

        他该用什么手段?

        “建朔元年,氐人突袭南下,在阳关屠杀大魏三千百姓,整座阳关烧为平地。”

        “建朔四年,嚈哒勾连狄人,阻断北新道,凉州三万将士苦等朝廷援兵不到,与嚈哒二十万大军在玉门苦战八十日,粮草殆尽,以冰雪树根果腹,最终活下来的不足百人。”

        “建朔七年,高昌国以通商为名,引突厥骑兵入河西道,掠杀雍凉牧人商户,单是肃州一地,死伤便以千人计。”

        “西北向来民生艰难,每遇天灾人祸,朝廷的赈济与援兵总是一拖再拖,再经层层盘剥,京中官员忙着派系争斗,彼此推诿、贿赂公行,满口虚言高调、凉薄自利……”

        裴殊度朝寄瑶逼近,“所以你觉得,本王坐镇这西北四州,该用什么手段?”

        寄瑶被男子灼灼的目光逼视着,下意识地垂了垂眼,视线掠过他微微敞开的衣襟下、线条遒劲的锁骨和健硕紧实的胸膛,脑中轰然嗡鸣。

        “可穷兵黩武,到底……是莽夫愚行,非长治之策。”

        寄瑶怕极了,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辨不清了。

        “……而且朝廷也没有不管西北四州!赈济每年从未断过,去年送来的四百万石我便亲眼见过,为恐出错,东宫的羽林卫还随行护送至陇西……地方官员失职,总不能一味推诿朝廷……”

        喜帐之内,气氛沉默下来。

        有那么一瞬,寄瑶觉得自己身处冰窖,呼吸到的空气都是渗着寒的。

        她揪紧了袖口,气息微促,竭力镇静地慢慢抬起眼来。

        灯影绰绰间,裴殊度唇畔笑意冷嘲,定定注视她一瞬,随即旋身下榻,摔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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