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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死亡乃凉夜


凉夜依旧,皓月当空,微风徐徐,篝火摇曳。

那赤红的小火人轻盈地舞动着,以鬼魅的脚步。此刻黑夜中最明亮的光芒,映射出的却是人心最深处的幽暗。

晚风吹起额前鬓发,萧潇睁开了眼。他其实本就只是浅睡,这下却连浅睡也享受不了了。

他直立起身子,轻轻离开了篝火旁,离开了营地。他知晓对方是冲他来的,自己明智些,也好将灾祸稍稍远离他人。刀剑无情,人总要留些情分。

萧潇轻轻迈动脚步,他的轻功也算得是登峰造极了,只是几个呼吸间便跃出了近一里地;又是几个呼吸,他来到了宽阔的原野上,他想着,这儿总算够远了吧。

江边与平原总是多风的,萧潇算是选了个好地方,一个拥有凉爽夜晚的凄清之地。

风浪一波接着一波,齐腰的野草也一翻一涌地应和,这天地间便响起了凉风与草浪的合奏。

哗啦啦,哗啦啦,也许这是血雨欲来前的征兆。萧潇心中知晓这征兆,也知晓血雨将至。他仿佛在一片哗啦声中听见了金属交相划过的低鸣,他又闭眼仔细听了听,确信自己没有听错,那声音低得很轻,轻到夹杂在风声中无人在意,却又刺耳得紧,刺耳到萧潇血液都流动加快了。

暗夜中有一道微光亮起,那不是皎洁的月光,也不是璀璨的星光,它不融于自然,它来自人心的幽暗,带着死亡的金属气味。那微光飞的极快,直奔萧潇而去,快到萧潇还没听到属于它的破空声,它就已经贴近萧潇的后背了。

萧潇全身汗毛都在这一刻竖了起来,身子一紧,他也挥出了金刀。金刀并未出鞘,只是一提一放,那金光只存在了一息便又消失不见,但转瞬即逝的金光却是消融了那破空而来的微光。

叮!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穿过萧潇耳膜,一柄巴掌长短的玄色飞刀应声掉落在脚边,掉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但场上气氛却并不沉闷。又是一道微光穿透而来,目标还是萧潇后背。

萧潇这下有了准备,轻轻侧身,从容避开。

一声轻轻的惊讶响起,旋即黑暗中似乎有了一张笑脸,意味深长地点头。

微光不断闪来,萧潇闭眼轻舞,听声辩位,灵巧地转动身体,竟是将飞刀一一避开。

隐匿于黑暗中的身影似乎有些慌了,那笑脸也是渐渐消失,连出刀的速度也是愈发变慢。

萧潇咧起了嘴,他脑中浮现出昔日李言风扔石子打他的画面,那石子虽不如这飞刀锋利,却是要快上许多,巧妙上许多。他可没少吃李言风的石子呢!

飞刀那头的确慌了,他还从未失手过,如今慌得连变换位置的脚步都慢了。

萧潇确定了那人的方位,他硬生生躲了这么多飞刀,为的就是找出那人位置,所幸他找见了。

萧潇也出刀了,这一刀不是他的刀,但不妨碍它伤人。萧潇轻轻捏过刺来的飞刀,轻巧地化解冲击,又轻巧地重新抛出,一气呵成,那飞刀便呜咽着没入黑夜中,割出一条笔直的草线。草线的尽头传来一声哀嚎,接着便是一声沉闷的倒地声。

那人倒在泥地上,捂着大腿痛苦不堪,指缝中映出一片鲜红。

萧潇并没有放松警惕,这才哪到哪呢!

一道低沉的脚步渐起,同样低沉的声音传来:“难怪能夺得‘墨子遗篇’,果然是身手敏捷。”

萧潇目视来人方向,清了清嗓子道:“我若说我不知道什么‘墨子遗篇’,你信吗?”

那人显然是不信的,恐怕萧潇自己听了都不信。

那人伸出猩红的舌头,轻轻舔舐了干涩的嘴唇,轻笑道:“就是脑子看着不太好使!”

萧潇撇了撇嘴,索性不再言语。江湖中,刀与剑就是最好的回应。

那人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于是拔出了他的长剑。剑锋低鸣,那是能引起灵魂共振的死亡。三尺青锋,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幽暗,有着说不出的诡谲,也许其中蕴含的便是死亡的意味。

死亡是幽暗的吗?是漆黑一片、让人看不到希望光芒的黑洞?萧潇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不想死。

金刀终于出鞘了,寒芒大放,仿佛一同释放出的是无数刀下亡魂的哀嚎,令得那人一惊。

他缓缓吐气道:“刀的确是好刀,是用无数鲜血浸染而成的。只是不知道人够不够看!”言迄,他已是提剑冲出。剑光如匹练一般扫出,锋芒刺痛着萧潇皮肤。

萧潇眼神中满是冷静,横刀劈开长剑。但长剑却像块牛皮糖般粘着萧潇,一去又回,避也避不开,甩也甩不掉。

那长剑贴身攻来,始终凌厉地压制着金刀,好几次贴着皮肤划过,直叫萧潇心惊。

萧潇虽努力想要沉着应对,心跳却还是不断加快。这算是他下山以来与武林高手间的第一场死斗,被死神注视着的拼杀。他不曾与死神搏斗过,而那人却是常年在死亡边缘打滚。

拆了几十招下来,萧潇渐渐落入下风。那人出招凌厉,招招直奔要害,每一击都想要将萧潇打倒。而萧潇哪经历过这般生死搏斗,竟是一直被对方压制。

又是剑光凌厉一闪,萧潇被狠狠击退,身上衣衫已是被汗水浸透。

那人按剑于身后,轻蔑道:“看来人还是不行啊!你的手脚放不开,却是驾驭不了这金刀的,倒是令这神兵蒙尘了!”他桀桀一笑,又道:“瞧你年纪轻轻,却是气运不错,竟是身负如此多的宝物。你若是束手就擒,乖乖将宝物送上,再把那墨子遗篇好好给我默写出来,我倒是能饶了你的小命!”

萧潇不语,心中却是纠结万分:真当只有生死拼杀才能到得那武学巅峰吗?若是只瞧着这无数江湖人的发展,倒确实是血雨腥风中拼杀来的,就是李言风与白秋容也是从意气风发杀到了傲视群雄,不知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如此杀人狂魔却叫自己不要借武艺争强斗狠,真当是个笑话!可两位师傅教的没有道理吗?难道自己其实就不应该听,就是要嗜杀成性、在生死中徘徊,才能登上武学顶峰吗?萧潇苦笑,难道是自己还经验不足,其实自己也是个杀人魔?

那人见萧潇没有回应,也不再等待,又是提剑杀去。这一剑,是满布杀气的死招,是死神的轻语。

萧潇其实是打得过眼前之人的,至少从武学造诣、身体条件各方面来看都是如此。他瞧着对方剑法中满是破绽,可就是这满是破绽的招式却将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只因他不敢去破了这些破绽,因为这一破就要流血。这破绽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破绽,而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一定要流血吗?这一切究其根本只是为了欲望罢了。他要宝刀,我送给他;他要墨子遗篇,我胡乱编几句给他;他要什么,我便给他什么。这难道不行吗?

萧潇心中似乎传来一句话,“那他要你的命呢?”

那三尺青锋在萧潇眼中渐渐放大,幽暗的青光几乎洞穿眼膜。

萧潇脑海中又响起了李言风苍老的声音:“习武所为者何?”

接着是他稚嫩的声音:“为了天下苍生!”

老头轻轻敲了一下少年后脑,笑骂道:“净来这些虚的!假大空!”

少年摸了摸脑袋,嘿嘿一笑,又道:“为了当天下第一!”

老头抚须,道:“那你便是要与别人比武?”

少年应声道:“嗯!我要当最强的人!”

老头的声音:“那你便是要杀许许多多的人?”

少年忙道:“不是!我不杀人!”

老头道:“可当天下第一就是要杀人。”

少年急切问道:“为什么!?我只要打赢他就行了,干嘛要杀他?”

幽暗的剑光愈演愈烈,其中杀气已是卷起漫天的风暴。

老头道:“那他要杀你怎么办?”

少年道:“可我打赢他了。”

老头道:“打赢了他也要杀你。”

少年不出声了,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比他厉害,我不让他杀便是了。”

老头眼神中满是沧桑,望着天空,道:“可是江湖中分了高下就要决出生死。生的人才算打赢了,死的人是当不了天下第一的。萧潇,若是有人执意要杀你怎么办?”

“为什么?”

“为了名声,为了财宝,为了伤害你的亲朋挚友,甚至是没有为什么。人心你是揣测不了的。”

那风暴已经深深将萧潇裹挟住,顷刻间便要撕毁萧潇肉体,也许会给他留下一口气写点东西吧。

少年迟迟没有回答,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老头道:“追求一样东西,就要抛弃另一样东西。你要想追求武学的巅峰,就要击落其他的攀爬者,而从这山巅上跌落的结果,便是死。不管是为了什么,习武之人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必定是生死。你要当天下第一,便要抉择生死;你要守护亲朋,也要面对生死;你就是什么也不为,练得了一身武艺后别人也会来找你决生死。告诉我,你想死吗?”

“我不想!”

“那有人就是要你死怎么办?这个世上,最难看清的不是虚幻的招式,而是人心。”

萧潇没有回答,他至今都不曾回答过。那日在吴家杀了唐香云,他痛苦万分,他以“善恶”为自己开脱;可他现在才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清楚分得出善恶,至少是分不出足以杀人的善恶。但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却是一定要流血的!

“那他要你的命呢?”

这声音直入萧潇内心,逼迫着萧潇作出回应。

这个问题萧潇必须要回应了,因为那三尺青锋已经贴近萧潇身体,只要一个瞬间便能轻易挑断萧潇手脚。这三尺青锋怀的不是天下,却是人心无尽的险恶。

“杀!”

萧潇怒吼出声,金刀贴身而出,带着杀意,搅碎了这青锋酝酿的风暴。那青锋哀鸣不已,脱手而出。

金刀破开了长剑,刀光并没有停留,也不能停留,它直直刺入了那人的胸膛。时隔多年,金刀再次饮血。

两个身影同时瘫软在地,只是其中一个再也起不来了。

这是萧潇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人。唐香云可以说是救人心切,失误所致;薛钟可以说是无心之举,他人所致;可这次却是他自己杀了对方,没有什么借口。

萧潇目眩良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起身。他的双手还在颤抖着,连轻巧的金刀都握不住了。

黑夜已经渐渐退去,风也带着死亡渐渐远去,只留下淡淡的血腥弥漫。萧潇收刀入鞘,眼神中有着什么色彩也在渐渐褪去,那是孩童的纯真。此消彼长,同样会有其他东西填充进来。

先前那掷飞刀之人还在呜咽着。萧潇听了动静,眼神中却是没了杀意,只是平静地转身离去。

东方欲晓,流光普照。

萧潇寻了条小溪,将身子稍作清洗,便缓步徐行,回了营地。营地里的篝火早已熄灭了,二女正收拾好了行囊要去寻他,瞧得萧潇回来也是急忙迎了上去。

二女何等聪慧,自是大致知晓萧潇经历了什么,只是却也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能说出口。

萧潇接过解绿衣递来的马缰绳,抱拳道:“解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解绿衣依旧蒙面,轻声道:“你说。”

萧潇道:“我如今成了众矢之的,白家妹子若是继续跟在我边上,难免陷入险境。我本以为我能护得……”他顿了顿,又道:“先前你救过我家妹子,在下知晓你定是侠义之士,便想请你代我送她回家。”

白明钰听得此言,本想理论一番,但转念想到萧潇是以她安危为重,便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解绿衣沉吟一番,道:“可是可,只是我为何要帮你?”

此话一出,将萧潇二人噎得无话可说。她与二人并无交情,甚至只是见过几面。此次也只是因“墨子遗篇”相遇,若非要说是有惺惺相惜之情,那也得两厢情愿不是?是以连白明钰那般不饶人的嘴都不好反驳。

萧潇沉默片刻,他知晓江湖讲究一报还一恩,便道:“在下愿答应解姑娘三个要求,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我都全力为姑娘做到!”

解绿衣心中其实对萧潇有些好感,这相送之事应下倒也无妨。她见惯了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之人,对萧潇这般有情有义之士倒是刮目相看,先前话语也只是恼其林中不敬,故意相激,如今萧潇这番话一出,反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白明钰见不得萧潇这般低声下气,怒道:“她不帮便不帮,我们何必求她!再说,潇哥哥你若是实在不送,我也能自己去!哪要得你们二人像卖商品般讨价还价!”白明钰心中已经气愤不已。只是她忘了自己既无武艺,又不会骑马一事,不说途中变故,就是这路途遥远,也要她走上几天几夜。

二人闻言都有些窘迫,的确,自己还没问过白明钰意见呢,倒先这般商量起来了。

萧潇忙道:“妹子,对不住!是我急切了!只是此去尚有些路途,有解姑娘相送才是最好办法。”

解绿衣瞧着二人,冷冷道:“你们不必吵闹了!我还有要事,可是送不了你家妹子!”说罢便策马离去。

萧潇见此无奈,却也不好阻拦,只得望着那身影愈来愈小,消失于天地之际。

正要拉白明钰上马,她却是赌气,扭头便径直走开。萧潇幽幽叹息一声,只得牵着马在身后跟着。这番他心中的难题除了深奥的武学招式外,又多了个玩意,便是姑娘难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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