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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退婚3


有腕粗的紫竹冲天而立,拐过这一片疏竹,便是豁然开朗的一小段下坡。往下瞧,似是个人为的小山谷一般。

        远远的看见一桩清幽的攒尖顶竹屋,静谧雅致得偎着一畔荷花池。

        此地甚是隐蔽,却又别有洞天。也是南边的建筑式样,是先皇后晓得江小蛮喜山野水景,据说是特特同工匠学了,亲自造图监的工。

        跨上一座极小的石拱桥,江小蛮望着其下池水,清浅粼粼,只有半人深度,却养了群七彩游鱼。

        “原来我的酒量这般好呢。”她忽的轻笑一下,对着水中月低语了声。

        除了小时爱吃的甜坯果酿,这几乎便是她头一回饮酒了,喝的一张小圆脸红红的。

        那可是凉国最烈的竹叶青,寻常贵女饮两杯就要醉了。她却是满饮下三杯,只觉意态放松,丝毫也不觉一丁点的醉意的。果然景明帝是个酒罐子,女儿便也承袭了这等体质。

        自嘲了那句,她便立在桥上,去数池底的游鱼。

        金色的、翠绿的、蕊黄的……这些鱼都有成年男子手臂般长短,是极为罕见的。

        瞧着瞧着,桥上的小姑娘无声落泪。

        若是没有记错,这些鱼是先皇后离世那一年,亲手带她一同养下去的。如今也有近十年了。

        “今夜逢公主及笄,更深露寒,如何一人在此伤怀?”

        问话声语调低沉,带了些微凉意,是多日来牢记在心的熟稔。

        江小蛮一惊,立刻抬手拂去脸上泪痕,尽量使自己从久远而不应景的伤怀中脱离出来。

        她先是看了眼桥下的僧人,见他面上还是一贯的平和浅淡,遂不由得安下心去。

        “倒没什么。”本想说是风沙迷了眼,可在他的注视下,她飘摇的心像是靠了岸一样,也就说了实想,“只是有些想阿娘了,小时候,她常抱着我来这儿玩水。”

        小姑娘圆脸杏眸,头上的双鬟也是圆的,偏又是巴掌脸,窄罗腰,眉心一点翠绿,显得娇媚不足,却可爱天成。

        许是头一回在他面前穿女装,自觉着别扭,露怯一般,少女眼底闪烁,既想下桥去凑在他边上,又总觉着自己这一身鹅黄嫩绿的,极不像个模样。

        竹林头顶是如墨天际,有轻云悠游得飘过,实在是良辰美景,夜色清明。

        两个人一个高立桥心,一个在丈远的桥头。石拱不过是架在小池上的赏玩之景,这么对立着,江小蛮也勉强只是高了些许。

        此地灯火渺远,夜色朦胧。一盏八角宫灯暖融融的,从下至上,越发映出了僧人异于凉国人的深刻面孔。

        不知怎的,此刻偶遇,道岳面色愈沉,有那么一刹那,似是欲言又止,想要说些什么。

        “贵妃受陛下盛宠,公主若思念,想必知会一声,便能在此共忆旧时。”不过是一晃眼的功夫,开口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风轻云淡。

        “不是的。”江小蛮晃晃脑袋,又提灯去看池中游鱼,“贵妃只是我姨母,九年前一个落雪夜,我阿娘便故去了。”

        听得‘九年前雪夜’,道岳心口一动——他母亲朅末王后贺明妆,也正是在九年前,被鸩杀于菖都城内。

        忽的灵台涌动,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

        念珠拨动了数下,道岳眉心深蹙,状似不经意般,轻轻说了句:“善哉无量释尊,公主年幼丧母,实在哀怜,也幸得贵妃这般高位者垂爱。”

        除了说法或礼节问候,他鲜少会有这般无意义的感慨,便像是友人闲谈一样。

        江小蛮听了便立刻回了句:“我阿娘是许氏嫡长女,姨母却不过一庶女。太外祖在江南连郡数十,说要与我和阿娘江阴一郡的封地,都还在贵妃手里监管着呢……”

        说着说着,回忆起幼年时母族的盛况,少女脸庞泛红,不禁话多了起来。可她还未说完,忽的一道鹰隼般的眸子,投射过来,叫后头的话尽数断在喉间。

        那目光有如实质,好像利箭一样森寒逼人。从未想过会在道岳眼中看到如此光景,宫灯晃动,她被那目光逼的,禁不住连退两步,伤腿处直磕在桥中的石狻猊上。

        天下人都知道,景明帝的皇位,正是先皇后许氏扶持来的。而许氏背后,是江都王崔秉——也是江小蛮的太外祖。而当今莲贵妃,其生母却不过是崔家一名微贱的浣衣女。

        许氏同景明帝少年夫妻,却多年未有所出。她以一族之力将皇位与夫君挣来,却要眼看着他,依靠着这皇权,灭朅末夺挚爱。

        景明帝江玮最初年号是‘建元’,多年前,朅末死士将一段染血的起居注带与道岳。那上面草草断续数句,写着:

        ‘建元十一年’朅末宫变国乱,一众朅末王公被掳菖都。十一年冬,先皇后许氏鸩杀朅末王后贺明妆,天子密令缢杀发妻,从今改元‘景明’,沉溺享乐笃信谶纬。

        道岳见到许氏的结局后,九年来也慢慢释怀了此事。他心底清明,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在与父汗对兵农布防的轻视,才为人趁危乱国,有此举族流亡的下场。

        只是天缘莫测,‘怨憎会,爱别离。’让弑母仇人的女儿站在了他眼前。

        他也是人,弑母之仇,锥心蚀骨。道岳立在桥下,念珠几乎被握碎,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口的苦涩哀痛,冲破了素日的戒律佛号,叫嚣着想要冲到拱桥上……

        他母亲贺氏是个极温雅的女子,昼夜间却亡国被掳赐鸩,不知临死前,是怎样牵挂凄绝。

        “法师你……是身子不舒服吗?”桥上的少女犹自不知,将本就稚气的声调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他一样,“若是不适,不如随我回府里,我让姑姑安排客房……”

        “无事,不过是想起明日还有辩经。”果断将这种心绪压了下去,那双深刻的眸子却仍是紧盯着桥上的宫装少女。

        九年前,她爷娘一手毁了他的家国。

        他颠沛流离,彻悟苦厄。而眼前的小姑娘,却率性天真,被保护的像一块璞玉。

        又能如何呢?她是那么纯净无碍,甚至从未历过人心险恶。

        “本是想从偏门出城冥想,想是错了路。”道岳本就是藏得住心绪的人,学佛后,便更是万念易收。他强迫着自己合十行礼,再不看她一眼,转身朝东侧门大步行去。

        “哎,等等。”江小蛮还想问商队出城的消息,见人转身就走,忙柱着鸠杖艰难地跨步,“法师,留步,等一等……”

        连唤了数次,也不知是否风声过大,前头的僧衣愈发黯淡,眼看着就要出了宫灯照彻的范围了。

        “啪”得一声,她走得过急了些,鸠杖脱手飞了出去,人朝一侧摔了,压断了数根鲜嫩竹枝。

        前头的僧人转过石板路,听得后头动静,足下顿了顿,再迈步时,明显慢了许多。

        这段日子来,通过玉真的名号,他同几位信佛的高位将领结识。悉心用了些手段,便得知西北承平九载,军备松懈,而那些密图都在今上一人手里。也正是因了这一层,他才会刻意接近于她。

        就在来赴宴的路上,有死士来密报,说在房文瑞府上,安插了人。

        是以先前一进紫轩阁,道岳并不是在看江小蛮,而是她下首蜀侯世子那一桌。

        房文瑞的亲随换了人,他一眼便认出,那是阿合奇身边的人。

        自己族弟的性子,他是极为了解的。

        东侧门只稍再行半刻,道岳却终于停下步子。他耳力颇好,依稀听得方才竹林里,传来些人语低斥。

        “是你令人在酒里下了药!”江小蛮跌在地上,扶了竹子勉力后退,晕眩感随药性发作起来,她怒意惊愕地仰看着面前愈近的男人,“蜀世子,你意欲何为!”

        义正言辞,语音却绵软得不像话。这么个虚张声势的样儿,倒让房文瑞瞧得心口一动。

        “公主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月色下,少女脸颊红润,杏眸瑟缩却又故作强硬。对于她女装的模样,房文瑞有些意外地发现,其实也还算清丽灵秀,挺合自个儿胃口的。

        蜀侯夫人已经得到了消息,说莲贵妃知晓了他的劣迹,已经准备退婚另选了。而他近日同一个新得的随从极为投契,在那人的撺掇下,才有了今夜这一番筹谋。

        兵行险着,在诏令未曾下达前,只要毁了公主的清白声誉,那婚是绝退不了的。

        “可怜见的,这可是跌疼了伤处。”房文瑞一改往日的纨绔放肆,佯作心疼关切的样儿,过去照了眼那兽夹伤处。

        凉国时下的襦胸裙颇为开放,饶是江小蛮刻意挑了套最保守的,两处肩颈却还是露在夜风里。

        此刻,被男人宽阔温热的手扶着,免不得要肌肤相触,刚坐正了身子,江小蛮便虚软厌恶地去推那只手。

        “你别碰我,去喊韶光姑姑。”她不晓得自个儿在害怕什么,依然用身份头衔去压他,“你这般设计恨我……难道……是父皇已有退婚之意?”

        男女之事,她还十分懵懂,反倒对党争权斗一类,有些明白,能从房文瑞这突兀不合常理的举动中,反推出对自己有利的消息。

        见被她轻而易举点破退婚之事,房文瑞也不恼,在影影绰绰的光线里瞥了她一眼。

        当即不再迟疑,双手一托将人揽抱入怀。

        “放下!”少女愤然厉呵,撑着一口气想朝地上滚去,“不须你抱,再不去唤人,明日我便将此事报与姨母知道!”

        房文瑞没有准备,平日里又纵欲懒怠。眼见得她要挣动,加上江小蛮比料想的重了许多。他起身的时候,竟是‘咔拉’一声,不小心闪了下腰。

        “乱动什么!”猛地一咆哮,吓得怀中人一抖。

        江小蛮虽是暂时没动,可他腰际传来针刺般的痛感,却在猛击灵台。

        竹林深处,那所荷花池旁的攒尖顶竹屋就是盏茶的脚程。而周围,早已经埋下了数名蜀侯府的暗卫亲随。

        “你吃伤了酒,本世子先带你去竹屋歇歇。”

        黑着脸编完了骗鬼的谎话,就是这么几步的路程,那后腰的痛却是愈发厉害起来,慢慢得连左股,腿边都作痛起来。

        已入仲秋,男人的额角,却疼出了汗珠来。

        “你也吃伤了酒吗?”江小蛮从未饮酒,她思绪清明,想了一圈,便惊觉下药只是自己的误解了。

        “本世子千杯不醉。”知道此处两旁有暗卫,房文瑞硬撑着言简意赅。

        “胡说,你都醉得出汗了。”

        “那是累的。”

        见她全然不再想后面会发生什么,房文瑞一边咬牙撑着,一边也是惊讶于她的蠢善天然。不过想想也是,当年先皇后被缢杀,莲贵妃也有过推波助澜。对于这个甥女,放在莽山上,必然是保护过了头了。

        腰痛得简直要断了,也不知道母亲为何非要他尚主。房文瑞脸色铁青,全凭着肖想之后的春宵,挺着身子朝坡下走。

        到竹屋门前的最后两步,差点把他痛晕了过去,他赶紧小心地将人放在门口歇了歇,终于发怒抱怨:“堂堂嫡长公主,你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胖成这样?!”

        两人如今‘武力’悬殊彻底,被他这么冷不丁又一吼,又是江小蛮平日里最忌讳的事情。她当即被踩了尾巴似的,撑着想要起身理论,却又气力全无,‘嘭’得摔在门槛上,额角立刻肉眼可见得又红了一大片。

        从未有人敢这般直言,江小蛮分明饿了十多日,自觉该是瘦去许多了。尤其是韶光姑姑,整日在她耳边念叨,只为劝她多吃一口,不分黑白得只说些夸赞欺人的话。

        这么一下子,她全身无力,额角左腿皆痛,又忽的想起前两日,道岳看邬月蝉的眼神。自厌之情顿生,竟一时又红了眼睛,却一句话也不说。

        一旁的房文瑞刚揉顺了些腰去,见她额角又撞红了,自己什么也还没干呢,这小公主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已经要哭了的样子。

        倘若他要真依计行事,那到了明日,这小姑奶奶又会成何等光景。

        他从不会怜香惜玉,杀个不满的侍女,也是轻描淡写得揭过。可今夜,对眼前这个,不知怎的,有些下不了口去。

        房文瑞揉着腰,告诉自己,这毕竟是天子独女。今日且让他先哄哄,往后娶回家去了,便得好生□□。

        虽说蜀侯是为国战死的,他母亲又是天子同祖的表妹。舅父这两年脾性也愈发残暴,他到底还是有轻重的。

        “哎,这不我也是吃伤了酒,随口胡言的嘛。”他上前,推开竹屋门将人搀抱起来,“夜风冷得很,先进门去。”

        到了屋内,分了三处隔间,简单却作工精良得依次摆了藤椅竹架,最里头,临窗一张千工牙床,有暖橘色的帷幔层层堆落。

        江小蛮连半步路也都不动,便也只能靠着人,扶着坐到了牙床边。夜风吹起幔帐,她看着房文瑞伸手阖了菱窗,催了句:“不对不对,这里太僻静了,不好过夜。等我缓过来,就快些回去。”

        房文瑞扶着腰关窗,心道,这药性得两个时辰才过,在此之前,便连吃饭喝水,都得要人扶着。

        “没事,我在这儿陪着你,明儿早上再走。”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明早宫里退婚的旨意怕是要下来,届时,他就要在众人面前,坐实了这一桩事。

        可见她神色忽的紧张起来,模样也不似作伪,他狐疑着问:“公主素来无拘胡为,难道还怕黑?”

        说罢,他也觉着口渴,便哀叹了声,又起身多点两盏油灯,再去小灶上烧水。

        将茶盏递到她嘴边时,却听外头好像远远传来什么怪声。

        江小蛮忙作势想要抱头,虚软着想离窗远些,没成想竟一个翻动,碰翻了茶盏。

        “啊!”被滚烫的茶水泼在手上,房文瑞怒得便想还手,“竖狗獠的!你……你乱动什么?”

        “有女人哭……我、我、我、……想起来了,小时候,这里晚上有女人在哭。是不是有鬼!”

        怪叫声应景得响起,连带着房文瑞也吓了一跳,他本是反手想要去打她出气,见了床上少女瑟缩的小圆脸,一时间竟没下得去手。

        到底平日人命都不放在眼里,他镇定下来再一细听,撇嘴嘲了句:“乌鹊夜啼罢了,这世上哪有个屁的鬼。”

        屋内红烛融融,在刻意布置的各色幔帐里,照得内室暗红氤氲。

        用沾湿的布巾敷着手,房文瑞掌心冰凉,可渐渐的,看牙床上人的眼神,却有些不怀好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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