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叶梓心打开凤来楼二楼的天子房窗户，趴在雕栏边，几乎看花了眼。
待天边最后一抹亮色暗下去，都城绚烂的夜仿佛才刚刚开始。
临江畔的勾栏酒肆亮起灯火，绰绰光影，一路蜿蜒到长街之上，跟没有尽头似的。
商铺摊贩，鳞次栉比，像起伏连绵的山脉，货架上摆的皆是当下最时兴的货物，有些还是从边陲之国运来的，普通百姓哪里见过。
火树银花下，各色身影交织而过，也不知是哪家的贵妇人出来采办年货，从这家铺子出来，又气势汹汹地转身步入另一家，跟在后头的小厮拎着满满当当的包裹，满头大汗地跟着。
路边茶寮里，说书先生刚说完一段故事，博得满堂喝彩，不远处的小院外，小孩子成群跑过，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摇落开来。
无数声响在这夜幕下跳跃交织，在叶梓心的耳边放大。
她虽早前为了办差到都城来过几次，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好好欣赏这座一国之都的繁华夜景。
宋晚在桌前饮茶，半晌叹道：“不愧是这都城最好的客栈，连茶都是上好的……”
她瞥了一眼窗前的人：“小叶子，咱们这次能住这么个好地方，可都是借了你的光，你别说，你家喻峥对你可是真好，连我瞧着都有点嫉妒咯！”
他们一行人到都城来之前，喻峥就已经暗中打点好了一切，衣食住行都挑最好的安排。
叶梓心至今还记得当时某人霸道又不要脸的宣言：本少爷的女人，自然都得用最好的。
思及此，她耳根还是忍不住隐隐发烫。
叶梓心在风中平复会儿心情，将窗户阖上，一时口快道：“你就别打趣我了，嫉妒的话，就早日把你家阎王拿下便是了！”
说到“阎王”，宋晚的表情明显变了。
她已经许久没见过程言舟了，也不知道这次来都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握茶杯的指腹收紧，她自嘲笑了一声。
见到又能如何，无非也只是徒增感伤罢了。
叶梓心察觉到自己方才之言有所不妥，担忧地唤了声：“宋晚！”
“放心，我没事。”  宋晚收起眼底落寞，若无其事般继续饮茶。
虽然嘴上说的没事，可又哪里看不出她这是在逞强。
叶梓心立时岔开话题：“也不知道喻峥现在如何了？”
回到都城后，喻峥把他们安顿在此，随后便被家里人给喊回去了，也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自两人在一起后，她就难免患得患失，思虑的也多。
宋晚唏嘘，这两人还真是“小别胜新婚”呢！
雪后初霁，凤来楼南厢房的庭院里，隔绝了市井巷口的喧嚣，月色正好。
叶梓心一众人在院中用晚膳，他们接连几日赶路，早就累坏了，只闲聊了半晌，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叶梓心是最晚走的，望着月色发了会儿呆，才慢腾腾起身。
风拨动云层，月光被挡住，一道黑影翻过墙头，悄然无声落在层叠的树影之后。
而后风吹云动，掩盖所有痕迹，但练武之人的耳力自然不必一般人。
叶梓心脚步只顿了一秒，又恢复如常，面上漫不经心地继续走，掩在衣袖下的手指却用力成拳。
树影后的身影观察片刻，还是按耐不住，疾步上前，手中利刃直逼眼前人后背。
叶梓心早已严阵以待，头微微一侧立时避开，额前发丝被掌风拨动，她身子一旋，抬手擒住对方的手臂，眼神又沉又冷，轻哼道：“阁下是何人，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
偷袭被轻易识破，黑纱下的那双眸闪过毫不遮掩的惊讶，只一刻，又沉寂下来，染了几分笑意。
“少废话，有本事，再接我一招！”
是个清冷浑厚的女声，前头过招时，叶梓心就觉此人骨骼纤细，力道和她相较不大，来者应该是个女人。
果不其然，和她料想的一样，只不过，她何时得罪过什么女人？
莫非是为了陆青梅给她的那份名单而来的？
都城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踞，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可在两人过了数招后，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方虽然攻势凌厉，可手中兵刃始终未出鞘，不像是要至她于死地，倒更像是单纯地跑来和她切磋武艺的。
蒙面女人步步紧逼，见叶梓心左躲右闪，提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进攻？”
“阁下佩剑始终不出，可见未必是我的敌人，我也没必要大动干戈！”
盈盈月色下，叶梓心勾唇，语气自信又狂妄。
女人闻言眉目一挑，笑道：“有点意思！“
说话间，她神色认真起来，显然是要准备动真格了。
继而手中兵刃立时出鞘，白光如霜，势如破竹般，不给叶梓心任何喘息的机会，直逼她而去。
叶梓心浑身绷紧，如一张弯折的弓，双臂张开，足尖点地，被刀锋逼得向后飞移数米。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不知从哪里忽而飞出，牢牢将她护在身后。
女人看清少年面容，瞳孔微怔，脚下生生停住，刀锋一偏，及时收住了手上力道。
“臭小子，不要命了！”呼喝声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喻峥呼吸凝住，感觉面上的刀锋骤歇，才敢睁开眼。
不顾女人的气焰，甚至都来不及后怕，他第一时间做的是转身去抓身后人的手，急切问：“如何，没伤着吧！”
叶梓心摇头，回握住他的手，焦急地上下打量他：“我没事，你怎么突然跑来了，有没有伤到？“
两人的相互关心和情深意切一分不落地被女人看在眼里。
收剑入鞘，她轻叹一口气，方才的气焰倒是瞬间消了大半。
但喻峥依然心里有气，他方一回到都城，就被家里人唤了回去。
原以为家中出了什么事，到家中却发现一切如常，唯独喻母不见踪影，询问原因，自家老爷子又是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后头在他威逼利诱下才说漏了嘴，得知喻母竟声东击西，把他喊回来，实则目的是想去“试探”自己的未来儿媳妇，得知真相后，喻峥哪里呆得住，就怕出事，着急忙慌地就跑回了客栈。
熟料竟见到他娘对他未来媳妇大打出手的一幕。
喻峥气急，转过身，不悦道：“娘，你搞什么啊，这可是你的未来儿媳妇，伤着了，你陪得起吗！“
娘！
听到这声称呼，叶梓心双目瞪大，如遭雷击，整个人都不好了。
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是喻峥的娘亲！
“臭小子，反了是不是，有你这么和娘说话的吗！”女人大步向前，一手就反拧住喻峥的耳朵，往自己身前拽。
喻峥一面痛呼，一面求饶：“儿子错了！娘你快放手！“少年缩着脖子拼命朝眼前人使眼色，“好歹给你儿子点面子行不行，你未来儿媳妇还站在那看着呢！”
“未来儿媳妇”几个字无疑对叶梓心又是一阵暴击，她臊的不行，低着头，耳根子红了大半。
听了这话，喻母才松了手，心道真是儿大不中留啊。
她扯下脸上的面纱，笑盈盈地同叶梓心打招呼：“叶姑娘，我方才应该没吓到你吧？“
来都城之前，叶梓心也曾腻想过和喻峥的父母见面的场景。
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倒对方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这打招呼的方式实在太过另类。
叶梓心缓了许久，才从震惊中回神，呆呆地摇了摇头。
她怔愣着，眼神有些迟缓。
喻峥在旁哀叹：“完了完了，娘你看看，人都被你吓傻了！”
喻母抬手拍他脑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般胆小啊！”
“娘你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打人啊！”喻峥捂着脑袋嘀咕，他不要面子的吗！
母子俩骂骂咧咧，画面滑稽又和谐，叶梓心站在一旁，忍俊不禁。
喻母懒得同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多费口舌，一把推开喻峥，向叶梓心抱拳致歉：“不好意思啊！叶姑娘，让你见笑了！方才确实是我唐突了，听闻我家臭小子近日在千叶县，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姑娘护着，我心中诸多好奇，想着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能让我家这小子这般死心塌地的，便生出用这样的方式来会会姑娘！如今想来，此举实为不妥，还请姑娘见谅！“
喻峥虽然才回来，但有沈谦这个“眼线”，自家儿子在千叶县的事喻母简直了如指掌。
尤其是叶梓心的存在，自然跟不用说。
叶梓心私以为在都城这样的地方，那些高门大户的妇人大都眼高于顶，说话不可一世，应是不好相处的。
可喻母倒是其中一股清流，性子直，说话直白，不绕弯子。
她早前就听喻峥提过喻母乃将门之后，自小跟着父亲征战沙场，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并非那些世俗的妇道人家。
如今见了，果真是姿态飒然，全无架子和距离感，完全是性情中人。
叶梓心立时抱拳回礼：“喻夫人哪里的话，夫人能陪我练手，那是我的福分才是！“
莫母抬眸仔细打量眼前人，小姑娘站在那，身姿笔直，毫无扭捏造作，眸子亮如星辰。
方才她一番试探，对方非但丝毫不怯，还应付的游刃有余，有勇有谋，实在难得。
而且还长相水灵，说话讨喜，骨子里透着一股韧劲，和她年轻时候简直是一模一样，委实让人越看越欢喜。
这回他家那小子的眼光倒是很不错，没选错人。
“好！”莫母弯着眼角笑，满意地握住叶梓心的手，“走，咱们去屋里慢慢聊！”
事态转变的太快，喻峥前头还担忧喻母不喜欢叶梓心，如今见两人搀着手，往屋里走。
终于回过劲来，拔腿跟上去，岂料才跟到门前，就被喻母一把推倒门外。
“给我在外头老实呆着！”
不等他应声，耳边“砰”的一声，喻峥的鼻子差点撞到门上。
喻峥他爹是都城出了名的妻管严，喻母在家的地位可见一斑，连喻峥都被吃的死死的。
她说东，他不敢往西。
当下他实在无法，只能坐在门外干着急。
然后借着各种缘由，想进去探情况。一会儿端茶送水，一会儿又嘘寒问暖。
结果皆被拒之门外，人没见着，倒是吃了一鼻子的灰。
兴许两人都是从小练武，境遇相同，屋里的两人可谓是一见如故，这话匣子一打开，根本止不住。
天蒙蒙亮时，身后的房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喻峥从昏睡中惊醒，见她娘从里头出来，笑着对叶梓心说：”那便这么说定了，叶姑娘可一定要来！“
叶梓心跟在后头笑得眉眼弯弯，乖巧地冲喻母点头。
两人气氛和谐，可见昨夜聊得还不错，见状，喻峥高悬了一宿的心才堪堪落地。
喻母离开前，拍喻峥肩膀，特意嘱咐道：“臭小子，记得大年夜带人回家吃饭！”
喻峥一听，眼眸大亮，言下之意，她娘这是认下这儿媳妇了。
等人一走，他便抓着叶梓心，好奇问：“我娘这一宿，都和你说什么了？你就这么把她搞定了？“
其实喻母就是表面上看着严厉，实际却比叶梓心想象的要和蔼许多，也十分健谈。
叶梓心故意卖关子：“我们啊，聊得可多了！”
“比如？”
“比如，某人三岁还在尿裤子这件事！”
喻峥：“……”
叶梓心显然意犹未尽，笑道：“还有……”
一双大手突然捂住她的嘴巴，截住了她的话头。
喻峥暗暗咬牙，果然是他亲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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