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灯火璀璨的都城，十里长街，酒肆环绕，夜幕已深，阁中仍是人声鼎沸。
三五旧友的聚会，哪少的了好酒。
推杯换盏间，唯有喻峥面前摆着一壶清茶，显得格格不入。
他快有一年不在都城，这次回来，不少人组了局同他叙旧。
喻峥喝茶，其余人喝酒，言笑晏晏，倒也聊得正欢。
未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独自饮酒的男人。
男人一袭利落短打，背脊挺拔，面容隐在斗笠下面。
桌上放着几盘简单的下酒菜，旁边隔着一把厚重的宽刀。
随手从碗里抓起一捧花生放在掌心，漫不经心地一颗颗往嘴里仍，嚼了两下，又仰头饮下一碗酒。
期间，有交谈声依稀传来。
“喻峥，你这小子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我们都喝这么多了，你竟然一杯酒都不喝，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友人笑着打趣，喻峥却纹丝不动，饮了口茶沉声道：“喝酒误事且伤身，我劝你们几个也少喝点……”
喻峥那些个养生经和大道理，他们早就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立时打断他的话：“好好好，你喝你的，我们喝我们的！谁也甭管谁！”
“就是就是！”
众人笑作一团，喻峥也不恼。
嘈杂的笑声传到男人耳里，他侧头，余光定在喻峥桌上那杯热茶上头，剑眉簇紧，眼神里透着两分嫌弃之色，伸手从怀中拿出一册小本子，翻开写字的那页，在喝酒那栏后面，打了一个大大“×”！
酒过三巡，外头天色渐暗。
想到今日还没去客栈见叶梓心，喻峥有些坐不住，打过招呼便提前要走。
却被身边人拦住，好在有眼力见的人为其解围，才顺利脱身。
那头喻峥前脚离开，男人后脚便结了账，悄然跟了上去。
灯火阑珊的夜，步履匆匆的少年身形挺拔，光影交织在他那张俊俏无双的脸上，一时比那月光还要夺目几分。
不时有路过的年轻姑娘偷偷打量，悄悄红了脸，末了还要忍不住感叹两声喻峥的好摸样。
男人见状，“啧”了一声，暗嗤那些女人目光肤浅，当真没见过世面。
想当年他年轻时那才是貌比潘安，俊寿无双，就喻峥这样的长相放在当时也就顶多算个大众脸，不过相比现在这些歪瓜裂枣还是要强的。
罢了，相貌颜值这块算他勉强过关吧。
如是想着，男人又拿出小本子暗暗记下了一笔。
就在这节骨眼，前头不知何故忽然挤满了人。
他上前查看情况，见喻峥正和几个长相肥头大耳的男人争执，气氛剑拔弩张，大有出手之势。
几个看热闹的路人告诉他，是那些恶霸当众欺凌弱小，喻峥见不惯便挺身而出打抱不平。
其实按喻峥早前的性子，这等闲事他多半是不会管的。
许是同叶梓心在一起后，对方悄然无声地改变了一些他身上的东西。
他总会忍不住想，若是她在，又会如何。
答案显而易见。
哪怕对方人多势众，喻峥还是选择走了出去。
很显然和无赖流氓讲道理是行不通的，喻峥也懒得多费口舌，想着近日练武，倒是可以拿这几个人练练手，看看成效。
他找准目标，下手毫不留情，挥拳就向眼前人的脸上砸去。
对方毫不设防，被打得龇牙咧嘴，嗷嗷乱叫。
“臭小子，老子今天让你吃不了兜子走！”
喻峥勾着唇，笑得狂妄，朝眼前人勾手：“本少爷没时间在这里和你们耗，动作快点，你们几个一起上如何！”
男人停下脚步，抱着双臂靠在不远处的墙角观战。
他将斗笠向上推了推，黑眸紧盯喻峥出手的动作。
半晌，自言自语道：“勇气倒是可嘉，只可惜下盘不稳，漏洞摆出。不过对付那群酒囊饭袋倒是绰绰有余了！”
正如他所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几个身形彪悍的男人就被喻峥打趴在地，模样狼狈不堪，哀嚎声一片。
喻峥拍拍手，警告道：“果然是群废物，本少爷今日赶时间，尚且放过你们，下次若是再让本少爷看见你们为非作恶，休怪我不客气！”
见不是喻峥对手，敌人只能剑走偏锋。
嘴上求着饶，心中却起了杀意。
正所谓明箭易躲，暗箭难防，喻峥实战经验尚浅，难免会掉以轻心，忘了人心险恶。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只冷箭从敌人袖中射出，直直朝他后背而去。
站在墙角的男人眸色一暗，立时起身，将头上斗笠取下，手腕向前一送，那斗笠如旋转的飞镖，飞驰向前，在半空中将那支冷箭迅速劈成两截。
“噼啪！”
碎裂的声响让喻峥骤然回头。
空气肃冷，他浑身紧绷，屏住呼吸，惊愕的瞪大眼睛，目睹那支冷箭的碎片贴着自己的耳郭散落开来。
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动又落下，截断冷箭的斗笠，飞速在他眼前旋了一个圈后，又回到了它原本主人的手中。
风停云止，远处阴影下，男人伸手接住斗笠，泰然自若地带好，将宽刀随意地扛在肩头，几个大步走到阳光下。
众人闻声抬头，看清他的脸。
男人瞧着已年近五旬，走路时右脚姿势有些怪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卓然独立的气质。
身形挺拔如松，五官冷硬，剑眉下眼眸漆黑深邃，透出凌厉之色，姿态恣意地往那一站，对上他们的目光懒懒一挑眉，就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从他方才出手不难看出，此人内力深厚，武艺高强，是个不好惹的硬茬！
敌人瞬间胆寒，识相地没有负隅顽抗，自讨苦吃，一骨碌地爬起来，着急忙慌地夹着屁股就逃了。
瞧着落荒而逃的背影，男人收刀而立，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就这点胆量，真是无趣得狠！”
喻峥屏气凝神，终于从方才的惊险中缓过劲来，走到男人面前，拱手致歉：“方才感谢前辈出手相救！”
男人意味深长地觑他一眼，面上肃冷的表情却在下一秒再也绷不住，扶着腰妆模作样地喊起来：“哎哟，快扶我一把，闪到腰了！”
喻峥忙伸手去扶，男人顺势揽住他肩膀，毫不客气地将身上的重量往对方身上压去。
喻峥被压得一个趔趄，差点站不住。
“小子，你报恩的机会来了，老头子走不动了，你背我回去，就当是报恩了！”
闻言，喻峥抬头看了眼天色，提议道：“不如我帮前辈喊辆马车送您回去，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在身……”
男人不甚客气地打断他：“哎哟，马车颠的厉害，我这把老骨头哪里受的住啊！”
见喻峥面露迟疑，他又嘲讽道：  “怎么，不愿？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
后头“忘恩负义”四个字还未来不及吐出来，双脚就突然悬空。
喻峥将眼前人背起来，起身站稳，问道：“前辈家住哪里？”
男人愣了一瞬，接着伸手随意指了个方向：“就前面那条巷子，很近的！”
喻峥：“行！”
喻峥养尊处优惯了，从小到大，除了背过叶梓心，还是头一次背个老头。
到底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分量十足，走了片刻，他便腿脚发软，体力不支。
正喘着气，想歇一会儿，一把宽刀突然扔到他双手上。
喻峥下意识抬起双手去接，就听到某人不要脸道：“背着太沉了，你一起拿着吧！”
喻峥在心中无声暗骂，面上皮笑肉不笑道：“呵呵，前辈，你还当真一点都不客气呢！”
男人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子，你该不是不行吧，男人可是不能说不行的哦！”
“……”喻峥顿时噎住，哑了声。
姜到底还是老得辣，男人见状，得意地偷笑。
两人走了一阵，喻峥便觉得不对劲。
明明是按那老头指的方向走的，可是走了半天他们便在原地绕圈。
“前面，向右转，然后再向左……”男人还在那喋喋不休，喻峥的眉头却越蹙越紧。
他打小在都城长大，对这里的地形虽不能百分百记得，但也能记得了个大概。
如果按那老头现在说的方向一路走，要是他记得没错，那里应该是一家青楼。
喻峥心里发笑，并不揭穿，只出声试探道：  “前辈，你确定你家住在那个方向？”
男人见他这般问，没来由的心虚，抬手拍了下脑袋，装模作样道：“哎哟，老头子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又好像是那边！”
他抬手竟指了个和方才截然相反的方向。
喻峥心里的火气往脑门上蹭蹭直窜，敢情这厮前头一直在耍他玩呢！
他强压下怒火，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前辈，我很感激你前面出手相救，但今日我急着要去见很重要的人，所以能不能麻烦您想清楚自己家的到底在哪里？”
“重要的人？”男人轻笑，又问：“心上人吗？”
喻峥不语，似是默认。
男人收起唇角笑意，严肃道：“小子我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穿戴不俗，应是出生富贵人家吧，像你们这样的豪门子弟，你的心上人定也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吧？”
喻峥迟疑半晌，忽而反问：“门当户对对你们来说真有这么重要吗？”
男人愣住。
“再我看来，重要的是两情相悦，不是什么门当户对！“喻峥口气坚定道，“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我都不在乎，只要是我喜欢的人，我就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让她幸福！”
少年的答案令男人出乎意料，怔着没说话。
喻峥又话锋一转，可怜巴巴地哀求道：“所以啊前辈，你就别折腾我了，我还要赶着去见我未来娘子呢！”
男人原本被他前面一番说辞惹得颇有些动容，却在听到“未来娘子”四个词时瞬间破功，黑着脸怒斥：“臭不要脸的，人家姑娘还没过门呢，大言不惭说什么未来娘子！”
喻峥咧嘴笑：“本少爷有信心，不过早晚的事！”
男人小声叨叨：“见过不要脸的，倒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也不知道那丫头看上你什么了！”
“啊，前辈，你说什么？”喻峥回头看他，“咱们到底往哪走啊？”
男人叹气：“罢了，去凤来楼！我今晚就住那！”
喻峥惊讶地瞪大眼眸：“巧了不是，我未来娘子也住那！”
男人摸摸鼻子，掩饰尴尬：“那还真是巧了！”
见人愣着不动，他又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啊，走啊！”
喻峥迈开步子，继续向前，心头不由一阵怪异，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
要知道这世间大多的巧合都是有人蓄意为之。
先前在酒楼，喻峥匆匆一瞥，记得这老头也在，后来他出事，对方又及时相救，巧的就好像是一直在跟着他似的。
眼下又故意让自己背着他原地绕圈，还问些莫名其妙的话，行为实在可疑。
喻峥暗自思量，低头注意到手上的宽刀，刀鞘花纹繁复，刀柄处似乎还刻了什么字。
他眯眼细看，发现竟是一个“叶”字。
年近五旬，用宽刀，右脚微跛……
将这些细枝末节全部串联起来，喻峥恍然想起一个人来，心头狠狠一震。
他赶紧将刀牢牢捧好，对背上的男人开启了嘘寒问暖的狗腿模式。
“前辈，您累不累啊，要不要停下休息休息！”
“前辈，你渴不渴啊，要不要停下喝杯茶？”
“前辈前辈……”
男人额上青筋暴起，捏紧拳头，忍无可忍：“你烦不烦，还走不走了！”
从方才开始，这小子就跟吃错药了一般，突然换了一副嘴脸，不仅对他百般讨好，好像还不急着去见心上人了，明明前头还口口声声喊着赶时间的，实在是诡异。
喻峥立时闭嘴，脚下步伐加快。
两人各怀心思，快到凤来楼门口，就见门前人满为患，不知出了什么事。
等走近了，终于看清后院的厢房方向黑烟滚滚，火光冲天。
意识到不对，男人面色瞬间沉下来，从喻峥背上跳到地上，挥手喊道：“快走！”
喻峥蹙着眉头，大步而上，飞奔到后院一看，果然是叶梓心他们的住处走了水。
一群丫鬟小厮正拿着水桶，手忙脚乱地扑火。
“叶梓心！”喻峥嘶声大喊，双眼被火光映得通红。
火势凶猛，将屋舍吞没，转眼横梁倒塌，发出“噼啪”的声响。
喻峥捏紧拳头，好似什么也顾不得了，便要一股脑地往里头冲。
身旁的男人将他一把拉住，面色冷的吓人，颤着手将外衣打湿，兜头罩在彼此的身上。
“老子和你一起！”
话音落下，两人正欲冲向火海救人。
身后忽而响起熟悉的喊声：“喻峥！”
喻峥愣了片刻，以为自己幻听，直到身后的人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
他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臂，感觉到疼，才敢停下回头。
叶梓心站在不远处，夜风中，她衣衫单薄，月色落在她身上，皎洁无瑕。
看起来有些美好的不真实。
见到喻峥的那一秒，叶梓心眼眶忍不住泛红，向前跑了两步，就听到少年喊道：“你别动，我过来！”
叶梓心点点头，乖乖地站在原地。
喻峥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走了几步，便拔足狂奔起来。
就再他快要抱住叶梓心的时候。
身旁忽然有人用手肘推了他一把，喻峥胸口一痛，整个人向旁一歪，瞧见那人竟抢在他之前抱住了他的心上人。
“宝贝闺女啊，还好你没事啊！”
叶梓心被男人抱住的那秒钟，凄惨的哀嚎声在耳边响起。
她伸手将对方的斗笠向上一推，看清男人的脸后，整个人不由愣住。
“爹！你怎么在这儿？”
叶闻抬手一指：“某个傻子背我来的！”
此时他口中的某个傻子，正捂着被未来的岳父大人锤痛的胸口，垮着小脸颇为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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